《赛季》第10章 交锋日
“女士们，先生们：本架飞机与预计在30分钟后到达江城国际机场，现在地面温度为8摄氏度。飞机正在下降，请您系好安全带，将座椅靠背调整到正常位置，关闭个人电脑及电子设备，确认您的手提物品是否已妥善安放。稍后，我们将调暗客场灯光，谢谢！”
温柔平和的声音传入耳中，可郑继东的心情却难以平静。飞机从云端滑落，窗外景象由万丈晴空变为广袤云海再转至阴雨绵绵，地表越来越近，机舱里也愈来愈暗，而下方正逐渐变大接近，耸立于暗空雨中高楼则告诉自己，江城已经到了。
俗语道：人不可貌相。不过在生活中，大部分人的面相，往往与他的性格也极是相符，郑继东便是其中之一。球场上拼抢凶悍球风硬朗的他，也生有一副正宗钢铁硬汉的面孔，他的模样与几十年前的美国电影明星道格·强森极为相似，只不过郑继东五官没有欧美人那般立体，但强在他有一头浓密乌黑的短发。
络腮胡，似乎是每一名硬汉人物的标配，郑继东自诩为一名一等一的硬汉，所以也便留着细密的络腮胡须。他对自己的形象是满意，而胡子则是他最为满意的地方，自打续上了胡子后，他一有空总会去抚摸它们，久而久之摸胡子也成为了郑继东的一个习惯。
听见机舱内响起的广播后，他又下意识地摸着腮边胡须，指尖触碰到一个肿起的疙瘩，那是前日刚果河热带雨林里好客蚊虫送给自己的饯别礼。与大多数旅人不同，郑继东出游从不愿造访名胜古迹，也不喜去度假胜地，更鄙视那些年轻人的网红打卡模式，他的喜爱的旅游其实并不能算作旅游，而是一种生存考验。
尽管到了而立之年，可郑继东还是没有半点成家的意思，而去往丛林探险，体验荒野求生，则成为了他消磨假期时光的固定模式。这次，他去的是非洲中部的刚果河流域，那是非洲的第二条大河，拥有着仅次于亚马逊雨林的世界第二大热带雨林。在当地，人们更喜欢将刚果河称为扎伊尔河，取浩汤大河之意。
河很大，雨林很大，所以计划也必须庞大。在雨林周围地带的村落中逗留数日，郑继东才做完了这份详尽的探险计划，起行时间定在前日，但临行前接到的那通电话，却彻底让计划泡了汤。
电话是来自球队工作人员的，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是非常急切，那人告诉自己，他即将被球队新任主教练出售，让他赶紧想办法。惊愕、疑惑、愤怒，在三种情绪的相互作用下，郑继东立马启程，走向了与热带雨林相反方向，直奔江城而来。
舟车劳顿，周三凌晨5点52分，他终于抵达了江城国际机场……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江城1997近年虽是中甲“老二十”球队，但三十余年前在中超风生水起，好歹也算是祖上阔过，在三层高的训练基地大楼内，一处专作球队新闻发布的办公室还是有的。
周三上午十点，江城1997足球俱乐部新任主教练新闻发布会如期进行，此前球队副总欧茗蓓虽以同样的名目召开过一次，但主角却至始至终都未曾出现，尽管得到了两个重磅消息，但历来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媒体们显然没有尽兴，所以当他们得知今天单缜将亲自出席后，再次蜂拥而至，他们上午九点不到，便开始聚集在了训练基地门口，准备抢一个头版头条。
在江城1997的门卫生涯中，马老师在今天见到的记者，比以往几年加起来都要多，不过他丝毫没有怯场，现在正一手端着豆浆，一手拿着大肉包，呼喝着让记者们排成长龙，依次进入门岗亭中，一个挨一个地填写着《访客登记表》。
“小伙子，是男是女你自己都分不清了吗！”
“姑娘，你怎么长得和身份证上的不一样啊？”
“年轻人你好自为之啊，别跟我动手动脚的不讲武德，我一个放倒你十个信不，瞪什么瞪，给我蹲那边去！”
“好家伙，你这记者证搁这儿骗鬼呢，下次做假证的记得换一家。”
“大家学着点这位《江城晚报》的宋记者啊，他可不是乱填的啊，显然是有备而来。”
……
在马老师这尊门神面前，他们虽是着急，却也别无他法。直到上午十点，发布会已经开始的时候，基地门口还杵着几位没有填写完登记表的记者，他们有的在那儿来回踱步，有的在那儿讲着电话，有的在那儿大喊大骂，就是没有一人愿意离去。
也许，这便是一个轮回。那日单缜初到基地的遭遇，如今又在他们身上重演。而上次的那个倒霉蛋，这时正坐在办公室中，准备着即将开始的发布会。
“曲语泠，你帮我把……”
“没空，自己拿，我先走了。”
随话音一同落下的，还有重重的摔门声。坐在椅子上的单缜暗自叹了口气，此前这位小姑娘对自己的态度还算是不冷不热，可自打那日在会议上宣布将出售郑继东的决定后，曲语泠便浑然不顾什么职场礼仪，只要一看见自己，厌恶二字便从脸上浮现出来，连掩饰也懒得掩饰。
单缜起身，整理了一下文件，便推开房门走去，刚行至二楼的楼梯口，便见到有一个打扮颇为时尚的年轻人向自己小跑而来，他依稀记得这个年轻人姓江，是宣传部的一名职员。
跑到单缜身前，江姓青年停下了脚步，他身子微微一欠后立马说道：“单指导，发布会已经开始了，何经理先进去应付记者了，他让我过来通知您一下。”单缜会意，应了一声之后加快脚步，随那人向新闻发布室走去，而当他进入房间的刹那，他便清楚了为什么足球被称为世界第一运动。
这不是自己第一次出席新闻发布会，却是自己第一次在发布会上见到这么多记者，自走进房门的那一刻起，台下记者手中的长枪短炮便从何以志脸上移开，齐齐瞄向自己咔嚓作响，若是在战争年代，那么他们一定会成为优秀的狙击手，单缜心中这样想着。
今天现场的记者约莫来了七十人左右，比朴崎峰宣布辞职与欧茗蓓宣布改革那两次都要多出不少。自上赛季末的内讧斗殴事件之后，江城1997这支次级别联赛球队骇事频爆，只要一出新闻，必定会登上国内各大体育媒体头版头条。
在周一接到通函之后，记者们纷纷从全国各地赶来，只为一睹这位毫无执教经验的“下等人”风采。
单缜走至台前落座，发布会也正式开始，坐在身旁的何以志轻声咳了两下，开口说道：“非常高兴各位媒体记者朋友们能够前来参加本次新闻发布会，在这里，我再次提醒一下，本次发布会将由江城1997新任主帅单缜先生代表球队发布讲话，不开设媒体提问环节，请各位理解。”说完，他侧头向单缜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可以开始说话了。
单缜会意后，拿起台上放着的矿泉水喝了一口，然后说道：
“这是我本人出任江城1997主教练一职的第九天，而这九天里，网上把我交过几名女友的信息都快挖出来了，想必大家都对本人非常熟悉，我也不需要再做自我介绍了吧。”
“正如各位知道的那样，我从未涉足过足球领域是事实，从未有过执教经历也是事实，但有一点网上说错了，我可能不懂足球，但我还是知道越位是什么意思的。”
“我们言归正传，关于球队主帅责任制的改革，是球队高层与本人共同商议的结果，个别媒体指出本人对此事毫不知情是不实信息，我也绝非是他们口中的牵线木偶。”
“对于球队内部的调整与未来的规划，我们现在已经开始实施。在我此前的带领过几支体育竞技队伍，也取得过一些成绩，而在我过往的经历中，本人不会是一个上任之初就大刀阔斧搞改革的人，但同样也会进行一些合理性调整，在这里请我们的球迷与支持者放心，球队未来不会出现什么不符合足球发展规律的新政策。”
“从1997到2050，我们沐浴过冠军荣耀，也历经过至暗时刻，在五十三年的岁月长河中，前人将不屈与坚韧刻入了我们江城1997的灵魂中，而我现在要做的事情也非常简单，帮助球队重新找回属于我们的灵魂，这就是我未来唯一需要完成的事情。”
“在过去，这座城市曾以我们为傲，在未来，这座城市也必将以我们为傲。在这里，我想回答某人的一个问题。在外界看来我的确是‘下等人’，但是我这个‘下等人’，一定会让荣光再次照向龙兴球场，一定会让江城再次荣耀。”
曲语泠站在门边默默地听着，单缜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些颤抖，体内激荡的血液冲上面庞，让脸开始微微发红，他没有看向镜头，而是眺向窗外依稀可见的龙兴球场，镜片后的目光坚定的有些凶狠。几天来，曲语泠从未见单缜有过这样的表情，她看出他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但那种激动之色却还是溢于言表。
正思考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是的，我们当然会让江城再次荣耀。”
高大的身影从曲语泠眼前闪过，他径直走向主席台，一把抓起桌上的麦克风，然后笑道：“单指导说的没错，球队的确丢失了灵魂，但下个赛季，我们会一起找回灵魂。”
“诶，这不是郑继东吗，他怎么过来了？”
“是啊，他这时候不是该在非洲度假吗？”
“是不是又出什么事情了？”
郑继东的突然出现，也让台下众人颇为惊讶，他们交头接耳讨论着。职业球员的假期并不多，漫长的冬歇期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极为宝贵的，没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放弃度假回到球队，况且每逢转会期，郑继东都会成为他们的关注焦点，记者们对他的行踪或许比他自己都要清楚。
发布会场的空间本就不大，再加上七十多位记者你一言我一句的低声交流，整个会场顿时变的乱哄哄的，场面一时难以控制。
正当此时，一个清亮的年轻女声从台下传出：“郑先生，你这个冬窗就要离开江城1997，之前许多中超球队都对表示对你有意，那么你目前更倾向选择加盟哪支球队呢？”
单缜尚未有所反应，可自打那人的嗓音一响起，何以志的脑仁便开始发疼。这声音他最为熟悉不过，便是身处纷扰闹市，他也能马上分辨出这是《知球人》记者徐蕾的声音。她出现在这里并不意外，但意外的是她又是怎么知道球队将要出售郑继东的消息的呢？
周一开会时，单缜再三强调出售郑继东的消息需要保密，所以知道这件事的应该只有会上的几人，而除曲语泠之外，其余人均是部门领导，将如此重要的消息透露给媒体的后果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球队排查出是谁也很简单，所以内部泄密的可能性很小，但徐蕾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发布会场面逐渐失控，何以志没有时间作出更多思考，立马开口说道：“徐记者，对不起，之前我们就已经说明本次发布会不设提问环节，所以……”他话刚说到一半，另一侧站着的郑继东却突然打断道：“不是，我说徐记者，我要转会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我郑继东会离开江城？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刚说完，郑继东也不顾旁人目光，自己突然开始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重复说着“哈哈，她说我要转会了”，直笑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而当他坐下来的那一刻，笑声也随之停止了。
“下个赛季，我会继续留在江城踢球。我的过去在这里，未来也一定在这里，这点永远不会改变，谁也不可能将它改变。”
话是对记者说的，但郑继东的脸却一直对着单缜，他依旧在笑着，但笑容中却带着阵阵寒意：“如今，我们的球队正面临危机，而未来我将和单指导将一起带领球队度过危机浴火重生。下次谁再传播这种假新闻，就是和我郑继东作对，和整个江城1997作对，我们将采取法律手段维护球队的利益。我说的没错吧，单指导？”
在郑继东说话时，单缜自始至终都没有侧过头去看他，但眼角余光中，那一缕从郑继东眼里腾起的怒火，仍是让他感受得格外分明。
会场内霎时安静了下来，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单缜，显然是在等待他的回答，但单缜却始终保持着沉默，不作一言。良久，一旁的何以志坐不住了，他硬着头皮站起，打破了这份沉静：“各位记者，本次发布会到此结束，球队事务繁忙，实在抱歉了。”
说完，他用手在桌下拍了两下单缜的大腿，又冲着门外使了个眼色，那边等候多时江姓青年立马冲进来，拉着单缜退出了会场。而何以志自己也身形一闪，挡在那些冲上来想要采访的记者身前，一面搪塞他们的提问，一面示意郑继东赶快离场。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郑继东嘴角微微上扬，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是时候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