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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最新章节完整版,主角库狄琉璃裴行俭全文免费阅读

大唐明月全文第十四章

宫中的第一个清晨,琉璃是在窗外的鸟鸣声中醒过来的。推开窗户,那满眼被清晨露珠洗得透亮的草茵叶丛,让掩映其间的亭台飞檐有了一种仿若图画的不真实感,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啾啾欢鸣,宫女三两结伴地在院中翩然行走,臂上飞扬着五彩披帛,打扮与昨日不同。琉璃想了想才恍然记起,今天不正是中秋节吗?

她回身打开柜子,找了件应景的缃色云纹滚边的短襦,配上宝蓝色窄身高腰裙,对着床头的铜镜看了看,却看见了一对浅浅的熊猫眼——昨夜她睡得实在不算好,李治留宿在了咸池殿,可武昭仪慵懒的神色和武夫人晚膳后的盛装,却让她忍不住怀疑这位表现得一往情深的皇帝,到底是上了哪张床!感慨了好一会儿正要入睡,结果前院又传来了一阵喧哗……

她正想找点什么东西冰一下眼睛,阿凌已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抱歉地行了一礼,“奴婢适才到前院领赏了,没想到大娘竟起得这般早。大娘昨夜睡得可好?”

琉璃顿时想起昨夜前院传来的那阵古怪的动静,点头笑道:“过节宫里都有赏么?我昨夜朦朦胧胧间好像听见有人敲鼓,难道也是宫里的风俗?”

阿凌怔了一下,随即便笑了,“宫里的赏也罢了,不过是份胭脂水粉,是昭仪又赏了厚厚的一份!大娘昨夜听到也不是敲鼓,是敲门。”

琉璃奇道:“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人敲门?若是我这里都能听见,那敲门声岂不也不比敲鼓小声?”

阿凌笑容变得有些古怪,想了想才道:“昨夜原是淑妃的人过来找陛下,说是……”她的声音压低了些,“淑妃在院子里等了陛下半夜,着了凉,头疼难忍。”

琉璃微觉愕然——莫非昨夜李治原本该在淑妃宫里睡的?既然没去,那么就是……只是淑妃的这种手段,未免也太老套了一点吧?忍不住追问:“那陛下可过去看淑妃了?”

阿凌眨了眨眼睛,“陛下面都没露,只打发阿胜出去,说是带他们去找尚药局的侍御医给淑妃看诊!”

琉璃摇头失笑,想来武顺娘有些日子没进宫,正是小别情热,淑妃若是最得宠的时候,这招大概还是管用,如今却只是讨嫌了。只是,装病也能装得如此气势如虹,这个淑妃实在……

在自己房间里用了早点,琉璃见月娘出门了,才跟了上去,一起到了武夫人屋里,武夫人果然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待到武昭仪那边有请时,琉璃看着武夫人娇媚的神情心里都有些打鼓,武昭仪却是和武夫人说说笑笑一如昨日。琉璃正自心里发毛,便听她道:“看到琉璃倒是想起来了,快把那条月色裙拿出来,今日正应景。”

不多时琉璃做的那条六幅缭绫银丝云纹长裙就被宫女捧了出来,武昭仪试了一试,众人都是赞叹。琉璃左右端详了几眼,突然有了个主意,笑道:“这月色裙的银丝还是不够亮,昭仪若是放心,我去拿亮银粉描上一些星点,或许能更好。”

武昭仪自是称好,琉璃便拿了裙子回屋,用清水调了一些自己从安家带出来的银粉,细细地在裙裾上描上星形的小光点。一幅绢宽约一尺八寸,六幅便足有一丈,星点虽然不难画,但这样一条裙子画下来,却也花了琉璃大半天的工夫。

待到她终于画完,已是金乌西坠。她捧着裙子去了正殿,武昭仪住的西屋正是一片欢声笑语,原来杨老夫人也到了,正在逗弄乳母怀里的李弘,一见琉璃就笑道:“真是个痴儿,我午后就在你的窗口站了好一会儿,你头都没抬过,我和顺娘都笑得不行,你居然也听不见!快把裙子拿来,老身倒要看看你画的是什么。”

琉璃将裙子举起展开,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在窗口照进来的斜晖里,这条洁白如月练的长裙上突然多出了无数星光,上疏下密,在裙尾汇成一片繁星闪烁。

好一会儿,杨老夫人才叹道:“怪道你画了一天,竟是将漫天星斗画上了这条裙子!”

武昭仪也笑了起来,略一思索便问:“这可是那牡丹夹缬上用过的银粉?不知是什么做的,竟有这般华彩。”

琉璃笑道:“昭仪好眼力,其实不过是些寻常东西配置的,只是方子略难得些。”

武昭仪点头不语,系上了这条裙子,又依琉璃的意见换上了一件藕荷色素面翡翠方胜纹锦滚边的短衫,配翠色的披帛,回头便对琉璃笑道:“晚上宫中有宴,你也一起过去热闹热闹。”琉璃一怔,忙含笑应了。

眼见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一行人收拾停当,由宫女拥簇着出了咸池殿,一直往东北而去。没走多远,眼前就是一大片水面,水面东南角已点起了一片灯火,又有丝竹之声隐隐传来,正是今夜赏月所在的望云亭。

一行人刚刚走近那望云亭,却见侧面的路上也浩浩荡荡地来了一大队人马,中间拥簇着三顶肩舆,当头的两架都是显眼的金色华顶,琉璃心里一动,隐隐猜到了来者何人,目测了一下距离,暗暗摇头。

果然,她们这群人到了望云亭院落入口时,那群人也恰恰走了过来。武昭仪带头停下了步子,向着过来的金顶凤舆屈身行礼,众人也跟着行了礼,却见那凤舆里的华服女子竟恍若未见,凤舆一步未停地往里去了。

灯光之下,琉璃只能看见武昭仪挺直而沉静的背影,但她身边的宫女们脸上分明都已露出了不忿之色。第二架金顶华舆里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也是扭开头径直往里去了。这边宫女们的脸色更是难看,被乳母抱着的李弘不知为何“哇”地哭了起来,武昭仪回头看了儿子一眼,背着灯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琉璃往过来的第三顶肩舆里扫了一眼,心不由一提——里面坐的正是老熟人魏国夫人。此时她再往后挪已是来不及,好在魏国夫人也是头都未转地过去了,琉璃正不知是该惊讶还是庆幸,突然感觉到有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定睛一看,却是跟在肩舆后面的孜孜。她怔了怔,索性对着孜孜点头一笑。孜孜的冷脸上顿时烧起了怒火。

待这一大队人马都进了望云亭院内,她们才走了进去,眼前是一个极大的院子,到处彩烛辉煌,欢笑不绝,悠扬的西凉乐飘荡在院子上空,盛装丽服的美人触目皆是,不时有人向武昭仪含笑施礼,有几个还特意赞叹了几句她的裙子。武昭仪也一一微笑还礼,一行人竟是好半日才走到院西靠着湖水的望云亭前。

却见这望云亭与其说是亭,倒不如说是一座两层的凉殿,起在高高的土台之上,一名三十多岁的宦官站在台阶下面,看见武昭仪便快步迎了过来,满脸都是笑容,“昭仪怎么也没乘舆?陛下适才已经在问昭仪了。”

武昭仪笑道:“劳陛下惦记了,原是在宫里闷了一日,想走上一走。”又回头对杨老夫人一笑,“母亲,女儿待会儿再下来陪您。”

杨老夫人笑呵呵地点头。眼见武昭仪带着李弘和乳娘宫女们沿阶而上,又有宫女过来引了杨老夫人走向一楼靠窗的位置,而周围已坐了不少年纪不等的贵妇贵女,琉璃这才明白过来,大概中秋也是嫔妃的女眷可以入宫团聚的日子,不过唯有嫔妃才能到楼上与李治陛下同乐,嫔妃的亲眷则只能在楼下领宴。

宫女将杨老夫人领到了靠南的窗边,这一片设了两张长条案几,杨老夫人携了月娘的手,坐在上首的案几,武夫人便坐在下首,琉璃正想与翠墨都站到后面,杨老夫人却回头道:“大娘,你也坐。”

琉璃吃了一惊,微一犹豫,还是上前坐了下来,心里明白杨老夫人此举乃是当众抬了她的身份,不由真心真意地说了一声,“多谢老夫人。”

杨老夫人点头一笑,目光怡然地在厅堂内转了一圈。在她斜对面的柳夫人脸色却是冷若冰霜,她身后的孜孜狠狠地瞪了过来。好在一盘盘珍奇的瓜果点心流水般送将上来,穿着锦半臂纱披帛的宫女身影晃动,挡住了那刀子般的视线。

过得片刻,院子里演奏的西凉乐变成了欢快的龟兹乐,随即便是一阵楼梯声响,却是李治与王皇后在宫女宦官的拥簇下走下楼来,满屋子人立时都避席而起。

琉璃偷眼打量了几眼。这王皇后并未如其他嫔妃般争奇斗艳,穿着的是一身浅黄色钿钗礼服,赤金的十二树花钿沉甸甸地压在一张秀美的小圆脸上,眉目娟雅,神情端庄,那种端严的气场倒是比她身边满脸平和的李治要强大许多。

两人来到主位上,王皇后说了几句安席之语,声线算得上娇柔,语气却着实平板。众人在案几后行大礼领宴,这中秋的宫中家宴才算正式开席。

随着帝后的离开,《六幺》的柔曼舞乐响起,两队身着长袖舞衣的教坊乐姬翩跹走进亭内,在席间空地上曼然起舞。柔软的腰肢轻摆,拖地的长袖飞扬,当真是翩若飞鸿,矫若游龙。一曲绿腰舞罢,又换上了节奏明快的胡旋舞。

乐声悠扬中,不知不觉月上中天,歌舞略歇,案几上的瓜果冷菜都已撤下,端上来的却是一道用鸳鸯莲瓣纹银碗盛着的热羹,武夫人笑道:“这是宫里的中秋玩月羹,最是鲜美应景,你不妨多用些。待会儿菜肴撤了,再喝两口菊花酒,这中秋宴便算圆满。”

琉璃点了点头,这时节的酒席都是先吃菜,再撤席上酒,的确应该吃饱点……她拿起银羹勺刚刚尝了一口,还没有辨出滋味,一位面生的宫女快步走了过来,停到琉璃面前,面无表情地道:“皇后殿下宣库狄氏上去回话。”

这宫女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无数人的目光顿时投了过来,琉璃愕然转头看了看杨老夫人,却见她也是眉头一皱,随即便露出了一个得体的笑容,“快些去,皇后虽然最是宽厚,你也不可失了礼数!”

琉璃心里忐忑,却也无法可想,只能恭敬地应了一声,规规矩矩站起身来,跟在那位宫女身后向楼上走去。

沿着楼梯走上二楼,迎面是一座巨大的插屏,上面画着不知哪位孝子贤人的图像。转过插屏,却见几百支高燃的香烛,足以将窗外的月华衬得黯然失色,而那满堂珠翠闪耀宛若星辰,绮罗飘曳有如云雾,更是将一幅瑶池行乐图勾画得活色生香。只是随着琉璃的脚步踏入,原本回荡在各个角落的笑语欢歌和杯觥交错之声却渐渐地静了下来。

琉璃虽然不敢抬头乱看,也能感觉到无数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汇成一种难言的压力。纵然她自认心理素质过硬,此时一颗心也不由越跳越快,正要深吸一口气压下这种恐慌,转念一想,索性听任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一片寂静中,只听前面的宫女回道:“启禀圣人、皇后,咸池殿画师库狄氏已带到。”琉璃忙跟着跪伏下去,“民女参见皇帝陛下,皇后殿下。”

似乎过了好半晌,才听见那个刚刚才听过的娇柔声音淡淡地道:“平身吧。”停了停又道:“武昭仪今日的长裙,可是出自你手?”

原来是为了这个!琉璃虽有些拿不准到底出了何事,还是恭敬地答道:“启禀皇后,民女只是在此裙上略加修饰而已。”

皇后还未答话,另一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略加修饰?好一个略加修饰,真真看不出你还有这等手段,却不知你是怎样将一条寻常裙子略加修饰,就变成了此等模样?”

琉璃听这声音分明有些耳熟,语气又如此轻佻,心里好不纳闷,略微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却见说话的女子坐在帝后的右手第一张案几之后,正是那位萧淑妃!她原本便是绝色,配上今夜的云鬓华服,越发显得冷艳不可方物,只是此时眉梢眼角那毫不掩饰的讥嘲之色,却几乎是在这张画儿似的脸上公然挂出了“找茬”两个大字。琉璃顿时明白了几分,**头急转间,突然看到武昭仪也坐在这一边,与萧淑妃只隔了一张案几。见琉璃望了过来,她神色平静地笑了笑,笑容里却多少有些隐忍、有些无奈。

琉璃如何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微哂,面上越发恭敬,端端正正地行礼回道:“淑妃过奖,昭仪的长裙质地本是上佳,民女只是用银粉调水在裙上绘制了一些星点而已,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萧淑妃长长地“喔”了一声,问道:“是不是雕虫小技,是你说了算的么?再说这银光亮粉又究竟是何物?不似寻常金银丝线之物,竟是宫里也未见过的!”

果然来了!琉璃自然还记得,武夫人曾说过,如今的这位皇帝陛下性子平易,不好奢华,也不爱珍宝游乐……她抬头看了萧淑妃一眼,脸上露出了几分诧异之色,结结巴巴地答道:“启禀夫人,这、这银光粉究竟是何物,琉璃也不大清楚,是民女的舅父按秘方配制而成,似乎并不算难得,只是昂贵了一些。”

萧淑妃的眉毛顿时挑了起来,眼里已露出了笑意,淡淡地瞟了坐在下首的武昭仪一眼,漫不经心般问道:“到底有多昂贵?”武昭仪的眉头也微微一皱,随即脸上便露出了几分意外,几分好奇。整个厅堂变得落针可闻,连李治与王皇后都凝神看了过来。

琉璃目不斜视、毕恭毕敬道:“启禀淑妃,民女曾听舅父说过,这银粉看着不大起眼,竟比真正的银子还要贵些,一两便要花一缗多钱,今日绘制一条裙子,便用了足足一两多的银粉。”

萧淑妃的脸色顿时一僵,声音也高了八度:“你胡说什么!”

琉璃索性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惶然答道:“淑妃息怒,民女不敢妄言,寻常颜料几百钱便能买上一斤,这银粉的价钱却要贵了十几倍……民女不敢以次充好,欺瞒昭仪!”

萧淑妃脸都青了,还要开口,正前方却突然传来“哈”的一声,却是李治撑不住已笑了出来,咳了两声才道:“果然是贵重得很!贵重得很!朕早说过了,武昭仪原是最有分寸的,原来如此,也不枉得了朕的这张帖去!”

武昭仪也笑着站了起来,走上几步,欠身行礼,“多谢陛下赏赐!”摇曳的烛光中,那条犹如雪浪泻地、银河流曳的月色裙愈显晶莹华艳。一旁自有宦官将一个精致的匣子递到了她的手中,她低头看了看匣子,展颜而笑,那分仪态万方的温柔妩媚,顿时让满屋争奇斗艳的嫔妃美人都失了颜色。

琉璃一时都看呆了,却听“啪”的一声响,萧淑妃的案几上不知倒了一样什么东西。武昭仪似乎怔了一下,看了看脸色发僵的皇后,又看了看神情冰冷的淑妃,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静静地垂眸退了下去。李治本来笑吟吟的满面容光,目光一扫,脸色也有些发僵,停了片刻才淡淡地道:“如今见也见了,问也问了,皇后和淑妃可是满意了?”

淑妃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在琉璃身上一转,款款起身行了一礼,“陛下,妾十分喜欢昭仪的这条裙子,请陛下恩准,让这画师来淑景殿里帮妾也制上一条如何?”

琉璃吓了一大跳,忙扭头去看武昭仪,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惶恐。武昭仪也怔了一下,随即便一脸恳求地看向李治。琉璃顿时想起,这皇帝金口玉言答应过武昭仪不会让自己去淑景殿的,心里这才略定。

李治果然皱了皱眉,“淑妃若是喜欢,让这画师再做一条自是无妨,却又何必将她召到你那里去?”

萧淑妃还要开口,李治已不耐烦地摆手道:“此等小事,何必多言!”

萧淑妃咬了咬唇,不敢再说,眼里满是不甘,看了看琉璃,又抬头望向了王皇后。王皇后沉沉的目光在琉璃和武昭仪的身上转了两圈,并没有开口。

武昭仪看了皇后一眼,明显地松了口气,满怀感激地看了李治一眼,又向萧淑妃道:“淑妃夫人敬请放心,库狄画师必然尽心竭力,不会教夫人失望。”说完嫣然一笑,爱不释手地轻轻抚摸着手上的匣子。

萧淑妃轻轻“哼”了一声,转开了目光,王皇后却突然笑了起来,“我看这画师的确年轻聪慧,不知昭仪可否借她给我使一使,我也正想做一身这样的长裙!”

琉璃愕然抬头,却见李治的脸色已彻底沉了下来,语气变得冰冷,“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她到朕甘露殿的御书房里画!朕也想开开眼界!”

这、这算是怎么回事?琉璃顿时有种迎头挨了一棒的“惊喜”,可惜李治显然不耐烦了,挥手便让人将她带了下去。

剩下的宴席,琉璃全然是食不知味。身边杨老夫人略带打量的深沉眼神以及斜对面柳夫人不时飞过来的锐利眼刀,固然令她郁闷不已,而周围不时投来的古怪眼光,和武夫人难得的沉默,让琉璃心里更是一通响鼓。

好容易晚宴结束回到咸池殿,她原该随着武夫人告辞回屋,心思转了几圈,却磨磨蹭蹭地欲言又止。武昭仪倒是笑了笑,“你今日原是辛苦了,且跟我说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宫女们静静地退了下去,武昭仪倚坐在屏风牙床上,半放半挂的紫罗纱帐掩住了她的脸孔,让人看不清那上面的喜怒。琉璃忙低头道:“琉璃不敢讨赏。”

紫罗帐里好半晌才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声,“不敢么?我一直以为你是老实人,没想到却是个促狭的!”

琉璃赶忙答道:“琉璃今日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武昭仪也不接话,只是摇头微笑,“我自然知道你是实话实说。只是有些看不出来,你的胆子到底是太大,还是太小?”

她的声音依然柔和,琉璃却不由屏住了呼吸,默然片刻,才抬起头来,“不敢欺瞒昭仪,琉璃胆子其实最小,怕死、怕痛、怕被人欺辱,因此做事从来都会思前想后。自打随老夫人进入武府那一日起,琉璃便知,此生荣辱全在昭仪身上,昭仪若得平安富贵,琉璃就能安然偷生,昭仪若是万一有些不如意,琉璃自然也是万劫不复。一想到或会有那一日,胆战心惊之余,别的事情,也就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了。”

武昭仪身子并没有动,一双眸子却静静地落在了琉璃的脸上,静谧的屋内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渐渐凝聚。琉璃胸中坦然,心头虽然有些忐忑,倒也把持得住。半晌之后,才听得一声幽幽叹息,“你要的平安,却是不易。今日你也见到了,皇后、太子、淑妃对我都是如何。除了陛下的一点垂怜,我在这宫中再无他物可倚,说来也不比你强上多少。”

琉璃暗暗松了口气,微笑着回道:“琉璃只知道大唐是陛下的,后宫更是陛下的,后宫之人的生死荣华,全在陛下一念之间,有陛下的垂怜,昭仪就什么都有了。就如琉璃在咸池宫,再无半点根基,再招众人厌恶,只要昭仪垂怜琉璃,琉璃便一无可惧。”

武昭仪轻轻摇头,“话虽如此,却哪有如此简单?你终究不是朝堂之人,又哪里知晓,陛下虽是天下之主,却不是能够万事都随心所欲的。”

琉璃一时有些接不上话来,她当然无法解释自己为何能了解朝堂局势,突然间却想起了刚看到的几篇传记似乎正用得上,索性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琉璃的确不大知晓朝堂之事,只是记得史书上说到前朝的宣帝,爱妻都被权臣霍光的家眷害了,也是隐忍了好些年,才拔掉了背上的芒刺,想来皇帝终究是皇帝,那霍家再是权倾朝野,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族灭的下场……”

说到此处,她突然感觉到两道明亮锐利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心里一凛,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琉璃好几年没看书,昨日才胡乱看了几页,原是胡言乱语,昭仪恕罪。”

武昭仪静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是昨日才看到的么?你竟是爱看书的。”她的笑声好半晌才止住,突然又道:“今日若不是你做的裙子着实出色,我大约也不容易得了那张卫夫人的帖,原是该赏你的。你倒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琉璃苦笑一声,站了起来,“启禀昭仪,琉璃的确胆小,万万不敢到圣人那里去画裙,还望昭仪垂怜,让琉璃留在咸池殿里完成圣命。”

武昭仪似乎怔了一下,轻声笑了起来,“所谓金口玉言,此事不是我能置喙的,不然圣人的颜面何在?”

这是推脱还是试探?琉璃心里一沉,脸色也随即垮了下来,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武昭仪,“昭仪……”

武昭仪却只是笑着摇头,“我记得你说过你此生所愿,乃是周游天下,你若肯实话实说,为何会如此作想,或许我能想法子助你一臂之力。”

琉璃不由暗暗咬了咬牙,这个问题她是迟早要面对的,答案原本也早已想好,只是真的要说出口时,声音却依然有些发涩,“不怕昭仪笑话,琉璃心里已有一人,只愿能守得云开月出,便可与他长相厮守,周游天下。”

武昭仪微微挑起了眉毛,目光中露出了几分惊奇,“竟是如此?那人是何许人士?你们可有婚约?再说,你可知何时才能云开月明?若是要费上十年,他肯等你十年?他若不肯等你,你又该如何?”

琉璃垂眸叹了口气,“他……是官宦子弟。我和他虽只有口头之约,但他是君子,想来会守诺。琉璃也知世事无常,可有这念想在心,总是一线希望。若是没了念想……”她黯然摇了摇头,如果她真的要在这变-tai的宫廷里勾心斗角、看人脸色过一辈子,还真不如早死早投胎。按说那个人和那个约定,不过是她给自己找的一条退路,但不知为何,此刻想起,心里却当真有些惆怅。

武昭仪并没有追问下去,上下看了她几眼,感慨地叹了口气,“真真是个痴儿,也罢,日后若有机缘,我定然想法让你能偿所愿!”

琉璃忙不迭地深深低头,“多谢昭仪成全!”

武昭仪的语气里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慵懒,随意又问了几句琉璃过得可习惯,喜欢看什么书。琉璃一五一十都说了,眼见她打了个呵欠,忙道:“今夜实在晚了,琉璃告退。”

回到屋中,她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胡乱洗漱了一遍,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待到第二日早起,便听说圣人又赏了好些箱衣料过来,琉璃少不得又去瞻仰了一番唐代纺织业的最高成就,从薄如蝉翼的亳州轻纱到工丽精致的蜀地重锦不一而足,叹为观止之余,手上便有些发痒。

武昭仪却笑道,她还是好好回屋准备,说不定这几日便要上手去做那两条裙子了。琉璃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得武昭仪的笑容比昨日似乎更为放松,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温和。她心头不由也轻松了几分。回屋检查了一遍自己带来几支狼毫小笔和半罐银粉,又重新翻起那本前日搁下的《汉书》。

只是要补上这古代文化课却非一日之功,看了没两页,她便又有些犯困,随手将昨日选的那片红叶书签夹回书里,却突然注意到这叶子有些异样,形状并不十分对称。琉璃画了十几年的工笔花鸟,于这种细节上向来敏感,顺手便要扔掉,突然心中一凛,低头看了看刚刚又翻过一遍的宣帝本纪,只觉得一阵后怕,背上竟是凉飕飕的汗湿了一片——幸亏,幸亏她没有在这件事上撒谎!

轻轻合上书页,她转头看了看前殿的方向,慢慢苦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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