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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最新章节完整版,主角库狄琉璃裴行俭全文免费阅读

大唐明月全文第十三章

一场延绵了十余日的秋雨之后,长安的秋意蓦然变得浓厚起来。微凉的秋风吹过,枯黄的槐荚纷纷坠落。城里每条大道的两旁都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荚壳,和着还未干透的泥泞,在沿着路边行走的牛车车轮和行人脚下不时发出吱嘎的声响。

琉璃坐的马车走在大路的最中间,那里的黄土已经被太阳晒干,马车行驶得又快又稳,车轮过处,扬起一路飞尘。没过多久,马车左边的小窗外,便出现了高大的宫墙。

她还是第一次离皇宫如此之近,忍不住凑过去多看了几眼,只觉得这足有十余米高的土黄色宫墙看着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想到接下来的一两年里多数时间或许都要在这高墙内度过,饶是她这几天来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此刻也禁不住有些茫然。直到她对面的武夫人问了声“你可曾来过这边”,她才回过神来,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武夫人今日穿着绯色的泥金芙蓉罗衫,挽着绛色晕花披帛,气色鲜润,心情明显颇为愉快,安慰地对琉璃笑了笑,“我头一次进宫里时,也觉得这宫墙看着就森严骇人,惯了便好了。”

琉璃只能点头称是,却见坐在武夫人身边的小月娘也在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不由对她扮了个鬼脸,心情倒是松快了些。

马车沿着宫墙走了两三里地,才在一个写着“延喜门”的单拱大门外停了下来,守卫的禁军上来盘问了两句后挥手放行,马车便沿着门洞走了进去。那门洞足有十几米长,想到这便是宫墙的厚度,琉璃不由有些骇然。

进了门洞是一条往西去的宽阔长街,两边都是高高的宫墙,武夫人便指着右边的宫墙道:“这边是东宫,过了东宫才是太极宫。”又往左边指了指,“那边是皇城,是东宫内坊、三省衙门和禁军驻地。”

琉璃点头暗记,车马又走了两三里地,武夫人突然笑道:“你不妨掀开车帘好好看一眼,前面就是顺天门了。”

顺天门?琉璃怔了一下才明白这应该就是后来的承天门,忙挑起车帘向外看去。就见马车前方出现了一个青石铺就的大广场,正对着右边那座异常雄伟的城门门楼。那门楼宽度近七十米,中间的大门足有八九米宽,两边又各有两个宽约六米的侧门,规模比后世的天安门城楼更显宏伟,气势也更为古朴威严。城门之上是一座双重歇山顶的高大楼观,朱墙黑瓦,在高远澄澈的秋日天空下勾勒出一道简洁而雄浑的剪影。城门东西两侧还各有一座规制严整的朝堂,将这座大唐第一门烘托得越发大气磅礴。

琉璃屏息看着眼前的一切。承天门门楼已经彻底消失在马车后面,她才放下车帘长出了一口气。大约又往前走了几百米,马车慢了下来。武夫人笑道:“到了!”

眼前是另一座城门,看去与承天门的构造相仿,也是上有楼观,下铺青石,十分庄严沉稳,只是规制要小上一号,门道只有三条,旁边也无殿堂衬托,看起来便远不及承天门壮观,城门的牌匾上写着“永安门”三个大字。武夫人便向琉璃笑道:“但凡官家女子入宫,都是从这永安门出入,这正门却只有皇后才走得。”

话音刚落,三名宦官快步迎了上来,打头的一个长得眉目清秀,向武夫人行了一礼,“夫人来得好早。”

武夫人微笑道:“刘康,昭仪这些日子可好?”

那叫刘康的宦官点头不迭,“昭仪一切都好,就是时常惦记着夫人与老夫人,听说夫人此次能多住几日,欢喜得很。”说着便指挥另外两个宦官将马车上的行李搬了下来。

武夫人携着琉璃的手走向左边的侧门,一面略带抱怨地低声道:“按说咱们这样的后宫亲眷可以乘车直入,那柳氏就从来不在这里下车,只是媚娘和母亲都是左也不许右也不许的,咱们也只能到里面换宫里的小车了。”

琉璃暗暗点头,这才是聪明的做法!对武夫人笑道:“还是昭仪和老夫人考虑得周到,虽是麻烦了一些,却也省得人说嘴。”武夫人嗔了她一眼,“怪道母亲喜欢你,你果然是和她一路的!”

琉璃笑而不语,心道:我能跟她是一路人才见了鬼!她四下打量了几眼,正瞥见那个叫刘康的宦官塞给看门的侍卫头领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钱袋,几个侍卫顿时眉开眼笑。刘康又和那几人熟络地说笑了几句,这才赶了过来。

这永安门门洞也足有十几米长,走到门内,刘康便把几个人引到一边早已等候的三辆马车边。马车都挂着青帷,套着矮马,车厢看着极为小巧,武夫人拉着琉璃上了头一辆,乳娘抱着月娘上了第二辆,翠墨香玉则带着行李挤上了第三辆马车。

却见马车里面也十分简洁,只设了一张半新的牙席,铺着葱绿色的锦褥,正好供两人从容坐下。不多时,车轮滚动起来,不知是因为宫中地面格外平整,还是马车做得精细,竟比武家那辆华丽的大车更平稳三分,从车厢的小窗向外看去,不时能看见一座座雄伟的宫殿或楼阁,武夫人便告诉琉璃,“这一片都是前朝,那边墙内的是中书省,从这里往东便是太极殿……”

在马车里坐了足足两盏茶工夫,又过了两处宫门,车轮才停了下来,刘康在外面笑道:“夫人,请下车换檐子。”

武夫人笑着舒了口气,“进了这晖政门,才算是到内廷了,咱们也不用再憋在这巴掌大的马车里!”

走进晖政门,琉璃发现四周景色已是不同:宽阔的青石路两边绿荫婆娑、花木扶疏,掩映着几处亭台楼阁那精致的粉墙黑瓦,路上来来往往的多是穿着对襟半臂与高腰绫裙的宫女,连迎面吹来的微风里,似乎都多了一股脂粉香。

刘康招了招手,一顶四人抬的檐子赶了过来。琉璃也曾在市坊中见过这种唐代轿子,有抬在肩上的,也有后世那样用手抬的,只是四面都不过象征性地挂着几条布帘,坐轿之人的视野固然几无遮挡,却也只能神情肃然地正襟危坐,便是打个喷嚏也能引来旁观,实在算不得有多舒服。

此时过来的肩舆倒是格外精致,顶部做成了四角飞檐的亭阁状,几条朱色轻纱飘垂四角。四名抬舆的宦官恭敬地将檐子放在武夫人面前,待武夫人牵了月娘跪坐在檐子之上,四名宦官这才抬舆起步,端的是平稳之极。

琉璃和翠墨跟在檐子后面,翠墨这几日来已和琉璃混得极熟,此刻便低声将沿路各处殿阁的名字告诉琉璃。一路上遇见不少宫女似都认识刘康,多有先与他说笑一句,才向武夫人行礼的,举止果然并不拘谨,穿着打扮也常在细节上别出心裁。

一路过了百福殿,经过月华门,前方远远地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廊庑,朱栏青瓦,延绵不绝。琉璃忙问:“那是何处?”翠墨笑道:“那便是千步廊,过了这千步廊和淑景殿,便是昭仪的咸池殿了。”

千步廊?琉璃脚下顿时有点发软,她自然知道,此时所谓一步是指男子两步跨出的距离,一步为五尺,一里为三百步,这千步廊岂不得有三里多长?她们已走了小半个时辰,显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跟眼前这大得离谱的太极宫比,故宫实在很迷你……她正想得出神,翠墨却一把紧紧攥住了她的胳膊,“糟了!”

琉璃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

翠墨用下巴往前指了指,琉璃定睛一看,前面转角处突然出现了一队宫人,中间簇拥着一顶肩舆,那肩舆金顶紫帘,十分华丽,里面依稀坐着一位紫衣丽人。琉璃心里一动,忙问:“难道是皇后?”

翠墨眉头紧锁,轻声道:“若是皇后也就罢了,是萧淑妃!咱们都要当心些!”

萧淑妃?萧淑妃很难缠吗?再难缠跟她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关系?琉璃忙抬头看了武夫人一眼,只见她愣愣地看着前面,拿着帕子的左手已攥成了拳头。

那队宫女片刻间便到了跟前,这边四个宦官早已放下檐子,武夫人下舆站在路边,待萧淑妃的肩舆到了眼前三四步光景时,低头行了一礼。琉璃也跟着肃拜下去,心里虽然颇有几分好奇,却也不敢往肩舆里打量。

却听那肩舆里传来了一个沙软的声音,“唉,我不曾看花眼吧?这不是武家顺娘么?”那队宫人立刻停下了脚步,两道飘动的紫纱正落在琉璃眼前不到两步的地方。

武夫人身子有些发僵,低声道:“臣妾见过淑妃。”

萧淑妃顿时笑了起来。“臣妾?夫人也太见外了!不知夫人此来有何贵干?哎呀,就当我没问过,我也真真愚钝,这还用问么?昭仪如今身子不大方便,夫人自然是来替昭仪伺候……”笑着笑着蓦然提高声音问道,“你说对不对?”

琉璃本来一直低着头,突然间感觉到好几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不由抬起头来,只见肩舆的紫纱帘里,一根纤纤玉指正指向自己。

琉璃的目光在那根手指上停了停,只觉得这手指出奇的纤长柔美,看不见一点骨节,却偏偏有一种冰雪般的冷冽感,精心修剪的指甲染成了艳丽的玫红色,琉璃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一定染了很多遍凤仙花汁……”

坐在肩舆上那位紫衫女子看起来同样冷艳绝伦,她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正襟危坐,而是斜靠着一张凭几,头上也只是用玉簪松松地挽着一个反绾髻,一张微有棱角的瓜子脸,大约是因为皮肤格外白皙,深黑的长眉浓睫便分外有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明丽。此刻,那双黑幽幽的眸子正顺着眼角瞥向琉璃,表情里除了浓浓的嘲讽,还有一种猫抓耗子般的恶毒快意。

这种曾在曹氏脸上出现过无数次的表情,瞬间便让琉璃从惊艳中警醒起来,她念头急转,垂眸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淑妃说的是,我家夫人进宫原本就是来伺候昭仪的。”

“原来是个耳朵不好使的……”萧淑妃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难不成要找个人来教一教这个奴婢如何听清楚我的话?”

琉璃心里一沉,顿时明白翠墨说的“咱们都要当心些”是什么意思了,这萧淑妃看来不但言辞刻薄放肆,还习惯于刁难下人,好打主人的脸!她心思急转,忙又行了一礼,“请淑妃恕罪,民女愚钝,适才会错意了,淑妃的意思莫非是说,我家夫人进来是代昭仪伺候皇后和圣人的?”

“皇后?”萧淑妃发出一阵轻笑,末了才懒懒地道,“你家夫人伺候得上皇后么?”

琉璃满脸都是认真,“皇后母仪天下,统率六宫,昭仪如今身怀龙裔,我家夫人伺候好昭仪,自然便是为皇后分忧了。”

萧淑妃的笑容收了一些,神色间闪过一丝意外,“没看出来,原来竟是个口齿伶俐的,那你家夫人又该如何伺候圣人呢?”

琉璃神色更加恭谨,“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家夫人身为大唐子民,自当遵从圣人的教诲,听从圣人的安排,才算尽了做臣子的本分。”

萧淑妃掩着嘴笑了起来,“依你的意思,你也是大唐子民,因此也须似你家夫人一般尽心尽力地伺候圣人,是也不是?”说到尽心尽力四个字,她软软的语音拉得分外得长。

琉璃心里暗骂了一声,她可没兴趣爬高宗那张床,忙摇头道:“请淑妃明鉴,贵贱有别,小小民女不敢与夫人们相比。”

萧淑妃微微支起了身子,看着琉璃,脸上突然露出了浓厚的厌恶之色,“巧言令色!我何时说过你家夫人是来伺候圣人的?你竟敢曲解我的意思,好大的胆子!”

琉璃不由有些愕然,原来这萧淑妃竟是个日历脸,说翻就翻的,微一回想,觉得自己刚才每句话都说得十分谨慎,心里倒也不是十分慌乱,脸上却带出了惊诧,“启禀淑妃,民女愚笨,不解淑妃之意,民女何曾说过我家夫人要来伺候圣人?民女说的,不过是身为大唐子民,当听从圣人安排而已!却不知适才哪句话冒犯了贵人,还请淑妃明示。”

萧淑妃冷笑道:“你是说我冤枉了你?大胆的奴婢,谁去教教她规矩!”她身边的宫女中,一个面目冷厉的中年女子立时一步便走了出来。

琉璃心里一震,突然有些明白,今日大概自己无论怎样小心都没用,眼前这主儿,压根是不讲理的!看着那位宫女刀子似的目光,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听那个叫刘康的宦官突然笑道:“且慢!”

萧淑妃冷冷瞟了刘康一眼,“今日奴婢们胆子还真是变大了,一个两个的都要出头来寻教训么?”

刘康躬身行礼,抬头笑道:“都怪小的未曾禀告,这位库狄娘子并非宫女奴婢之流,而是昭仪请的画师,因擅长花鸟,才特地召进宫来为昭仪画屏制衣。此事陛下也是知晓的,还说过要见识见识她的手艺。望夫人念她初次入宫,不懂规矩,饶恕她这一回。”

萧淑妃的神色变得有些阴晴不定,琉璃一颗心也吊在了半空中,虽然刘康说得明白,自己不是宫里人,也不是武家奴婢,而是皇帝同意召进宫来的画师,说不定还会被皇帝召见的,按理这位淑妃不会不顾忌,但她真要发疯……仿佛过了许久,萧淑妃终于冷冷地开了口,“看不出来,倒是有才有貌的!竟是我看走眼了!也罢,过些日子不如来我这里也画上一幅,不知你意下如何?”

琉璃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心里又是一紧,只能毕恭毕敬答道:“多谢淑妃赏识,只是此事民女不敢擅作主张,须先禀告昭仪才是。”

萧淑妃冷笑道:“怎么,来我的宫里还会辱没了你不成。”

琉璃忙答道:“民女不敢,民女首次入宫,并不知宫中规矩,只是既应昭仪之召在先,当听从昭仪安排,此事之后,民女愿为淑妃效劳。”

萧淑妃眼神越发幽寒,点了点头道:“也罢,我就等你为昭仪效劳之后再说!”说着便似乎再也懒得看众人一眼,懒懒地靠回了凭几,又挥了挥手,她的凤舆重新向前移动起来,一行人渐渐走远。

翠墨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了句“菩萨保佑”。

武夫人却叹道:“琉璃,你何必应了她?”

琉璃不由苦笑了起来,“夫人,琉璃若是不应,今日之事能了么?待会儿只求昭仪多吩咐琉璃画几幅画,拖个一两年才好。”

武夫人皱眉道:“那一两年之后又如何?”

琉璃心道:两年之后么,这位姑奶奶据说就进酒坛子了……嘴里只能笑道:“琉璃这样的人,一两年之后,淑妃难道还记得起来?”

刘康也笑道:“夫人莫担忧,一年两年不够,就五年十年,昭仪要找出事情来吩咐库狄娘子做还不容易?”

武夫人叹了口气,拉着月娘上了肩舆。这一路再无意外,倒是翠墨心有余悸地对琉璃低声道:“今日咱们真是运道好!幸亏淑妃大约是见你面生,点了你,若是点到我和香玉,最少也是十下掌嘴!刚才那个冷脸的宫女最是手狠,十下能打得我们一个月见不了人……嘴里还指桑骂槐,话难听得没法说,就因为这个,昭仪才不让我家夫人离开咸池殿一步。”

纵然已领教过淑妃的风格,琉璃还是有些意外,“怎会如此?”

翠墨的声音更低,“淑妃便是这个性子,咸池殿里吃过亏的人不在少数,连皇后身边的人也怕她,听说昭仪还没受封时,也没少……”

琉璃顿时瞠目结舌,转念一想,也是!她原以为高宗只有一个妃子,所以这萧淑妃才会和王皇后一道成为武则天的死敌,可前几天才知道,高宗后宫佳丽众多,有妃位的就还有贵妃、德妃、贤妃三个,更别说那些嫔、婕妤、美人……只是,旁人大概不曾这样欺辱过武则天,因此也只有萧淑妃后来落到了那样的下场。

这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吗?

眼见行经之处就是淑妃刚才出来的淑景殿,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又绕过一个绿柳环绕的大湖,这才到了咸池殿前。

这咸池殿看起来比淑景殿似乎略小,四面由半丈多高的宫墙围绕,中间是一道修着舒展飞檐的大门,一行人刚刚走近,大门里就快步走出了七八个宫女,领头的一个俏丽宫女迎上来笑道:“夫人可算来了,昭仪适才已问了两遍。”

抬着肩舆的四个宦官放下了檐子,武夫人也笑着上去握住了那个宫女的手,“依依,怎么让你等在这里了?”

两人说笑了几句,一群人便前呼后拥着武夫人走了进去,琉璃进门后看了看,这院子的四角都建着秀雅的楼阁,正中是一座建在台基上的宫殿,也是颜色简洁的粉墙黑瓦,线条流畅的双重飞檐,檐尾有鸱尾高高翘起,檐下是一排朱色的柱子,左右又有长长的廊庑将殿宇亭台连成一体。

走到了正殿的廊下,琉璃见翠墨和香玉都站在门外,忙也止住脚步,默默地打量着这殿堂的细节,却见门窗梁栋上都没有太多雕刻彩绘,只有些许云纹装饰,看起来极为简朴古雅,正看得入神,刚才那个叫依依的宫女却笑着出来携住了她的手,“库狄大娘怎么不进去?昭仪正问起你呢,还怪我们怠慢了客人!”

琉璃忙笑着说了声“不敢当”,随她迈步进了殿门,一进门,只觉得足底突然一片异样的柔软。她低头一看,却是整个鞋子都已没入地上铺着的红色地毯之中。依依一面引着她往西边走,一面低声笑道:“这是宣州的红锦地衣,整个宫里,也就是圣人的甘露殿和这里有呢!”

琉璃轻轻点头,想到马上要见到的那位女子,一颗心已经提了起来,脚下那仿佛在云端行走的感觉更是加重了这种心慌。好容易穿过重重绣帘,进了西殿靠后的一间屋子。琉璃抬头一看,这屋里站着四五个宫女,武夫人正坐在一张挂着紫罗帐的六角屏风牙床之上。一位黄衫女子半倚在她身边,看见了琉璃,坐起来笑道:“这就是库狄大娘?”声音竟是清澈柔和得犹如泉水。

琉璃心头乱跳,也没有看清楚那女子的相貌,就深深地拜了下去,“琉璃见过昭仪。”随即站直了身子,眼观鼻鼻观口地肃然而立,一时竟不敢抬起头来。

那个柔和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听说适才你还跟淑妃争得有理有据的,怎么现在倒拘谨起来了?莫非我比淑妃还唬人?”

琉璃心里默默无言两行泪:您这不是开玩笑吗?您和萧淑妃完全就不是一个档次的啊……竭力定了定神,才微笑道:“昭仪容色照人,琉璃不敢多看。”说着尽量表情自然地抬头看了武昭仪一眼,却蓦然发现,自己这马屁拍得并不算过分。

这位未来的女皇看起来似乎不过二十五六岁光景,容貌与武夫人有六分相似,也是一张微圆的鹅蛋脸,双眉细长柔顺,一双丹凤眼却高高挑起,鼻梁挺直,嘴角含笑,整个人看上去端庄温柔,可眼波一转,顿时又变得妩媚入骨,加上那种从内到外焕发的容光,虽然不如萧淑妃那般明艳不可方物,却让人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看第二眼,越看越觉得魅惑难言。

听得琉璃的回话,武昭仪忍不住笑了起来,细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更添了几分柔媚,“你今天都见过淑妃这后宫第一美人了,还跟我这般滑嘴,可不是讨打?”

武夫人也指着琉璃笑道:“你刚才是在外面吃了蜜才进来的么?”

琉璃的心情悄然放松了许多——眼前的武昭仪非但没有想象中未来女皇的无边威仪,反而比武夫人更多了一份优雅沉静,整个人几乎有一种母性的光辉。想到这里,琉璃又看了她的腰身一眼,只见她系着一条深碧色六幅高腰裙,肚腹微微突起,倒不算十分明显。

她想了一想,索性笑着回道:“淑妃的美貌,让人不敢亲近,昭仪的容色,却让人一见就想亲近,却又怕近了亵渎昭仪,故而琉璃是又想看,又不敢细看,倒是让昭仪见笑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武昭仪虽然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却的确很美,她说这话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此言一出,武昭仪和武夫人更是忍俊不禁,武昭仪半天才忍住笑,“罢了罢了,你也别耍花枪,我知道,你今日是被淑妃惦记上了,心里还在后怕吧?你且放心,我定然不会让你去吃这个亏!”

琉璃忙行了一礼,“多谢昭仪垂怜。”

武昭仪叹道:“就你这张巧嘴,我就算想不怜只怕也不成!你走近些,让我看看。”

琉璃向前走了两步,武昭仪却拉起了她的手,琉璃心里一颤,低头不敢言语,好在那只手温暖有力,倒不会令人不适,她也尽量慢慢地放松下来。

武昭仪似乎觉察到了琉璃的紧张,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了她一回,回头跟武夫人道:“你上哪里找出来这样一个齐全人儿的?我只道她是个心灵手巧的,没想到长得也这般齐整。”

武夫人笑道,“如何?眼馋了不成?她可是不愿意到宫里来的,这次让她跟我来,还是母亲念叨了半天才答应。”

武昭仪略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转头看着琉璃嫣然一笑,“那你倒说说看,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做的又是什么?”

她的目光依然温柔清澈,只是琉璃突然间觉得自己已经从里到外被她看了个透,心里一凛,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怕昭仪笑话,琉璃心中最想的,便是周游天下。”

此言一出,武昭仪雍容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愕然,武夫人更是“啊”了一声,随即笑骂了一句:“你又说什么怪话,当自己是游侠儿么?”

琉璃忙道:“不是胡说,琉璃从小就爱丹青,常想着前人所说‘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不知是何等境界,此生若能走遍天下山水,搜尽奇峰名花,入以丹青,描以绢帛,老时在家中画上满壁山水,也不枉活这一遭。”其实原先在美院时,她外出写生也常会抱怨住处太脏、饭菜太粗,如今才知道那些和同学在农家挤着通铺睡的日子,是何等珍贵……

武夫人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痴儿!痴儿!”

琉璃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琉璃也知此念甚妄,常恨不得生为男儿,可以仗剑天下,快意恩仇!”

武昭仪本是目光深邃地看着琉璃,听到这里却笑了起来,“怪道你不愿来这里,原来是个心野的!我比你略小些的时候,也只贪玩,恨不得天天能出门逛去,后来才慢慢知晓,这世上之事哪里是自己做得了主的?不过,你若只想到长安之外看看,那也容易,让我母亲帮你找个外放为官的夫婿不就成了?”

这个……琉璃无言以对,只得低头不语作含羞状。

武夫人拍手大笑,“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我今日才知晓,以后倒是要让母亲帮你留心些才是。”她见琉璃发窘,正要再打趣琉璃几句,突然想起一事,“说起来算你运道好,昭仪适才还说,再过一个多月,便要陪圣人去汤泉宫,你好好求求昭仪,让她携你前去,岂不就有了现成的山水可看?”

汤泉宫?温泉浴?琉璃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忙恳求地看向武昭仪,武昭仪见了她两眼放光的模样,笑出了声,“你若是多给我画两幅屏风,我就带你去!”

琉璃忙表决心,“琉璃定当效命!”

几个人又说笑了几句,武昭仪便道:“这一路也怪累的,你们先去梳洗,待会儿也好一道用饭。”

自有宫女领了她们下去,武夫人被安排在毗连着正殿的后殿里,翠墨香玉都跟着她住,琉璃则跟着领路的宫女来到了后殿外东边的阁楼中。领路的小宫女几步走到西屋挑起帘子,待琉璃进门后,便行礼笑道:“奴婢名叫阿凌,大娘以后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去做就好了。”

琉璃心知这是武昭仪安排给自己的侍女,忙笑着从手上退下了一个银镯子塞到她手里:“以后就劳烦阿凌了。”

阿凌笑嘻嘻地接过镯子道了谢,又把屋子里的各种用具一一指给琉璃看。这间屋子并不算大,好在门窗敞亮。屋里放着一张贴文柏床,挂着红罗软帐。床头是一张曲足案几,放着铜镜、妆盒等物,下面放着一张月牙凳。窗下又有一张极大的高足案几,上有笔墨纸砚。墙边还有一个四足刻了兽首的三彩柜。

阿凌道:“大娘的行李已收在柜里,可要婢子拿出来整理一番?”

琉璃摇了摇头,心里琢磨,看房间布置,武昭仪是将画室也放在了这间屋子。

阿凌出去打了盆清水回来,琉璃简单梳洗了一回,自己开了柜子的顶门找了件衫子换上,这才让阿凌带自己去武夫人处。

两人出得门来,恰好便看见乳母牵着月娘也从这阁楼的正屋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宫女。

月娘换上了一件绯色团花小衫,配着同色的裙子,整个人越发显得粉团团的可爱之极,见了琉璃,小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大娘,你是和我住一处的么?”琉璃笑着点头,上去牵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一行人到了武夫人住的后殿西屋时,武夫人刚刚梳洗完毕,换上了一件丁香色散花绫裙,整个人更显白皙柔美,看见琉璃把早上来时穿的绛色绣花罗衫换成了素面衫子,皱眉道:“你怎么越穿越清淡了?”

琉璃笑道:“来的时候一路要见人的,自然不能丢了夫人的脸,如今也没有外人了,还穿那么鲜亮做什么?”

武夫人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又伸手拉过月娘,把她头上戴的两朵小小绢花从前面换到了侧边,低头问了几句,月娘细声细气地一一答了。正说着,有宫女过来道:“昭仪请夫人到前面去。”顿了顿又道:“圣人过来了。”

武夫人眼睛一亮,站了起来,伸手理了理鬓角就要往外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对琉璃笑道:“你且等着,或许过一会儿圣人便会召见你。”

琉璃忙道:“夫人还是莫要提起琉璃才是,琉璃胆小,只怕会御前失仪,反而不美。”

武夫人笑道:“圣人最是平和怜下的,又赞叹过你的丹青,只怕见了你还会有赏。”

琉璃还要再说,武夫人却摆了摆手便往前而去。果然没过多久,门外便匆匆进来了一名宫女,“库狄娘子,圣人宣你觐见。”

琉璃忙站了起来,跟着那个宫女快步往前殿走去,一路走进她刚才到过的西殿后房。琉璃眼角一瞟,看见武夫人站在床边,武昭仪则依然倚靠在床头,身边坐着一个身穿赭黄色衣袍的男子。她不敢多看,端端正正地伏身行了大礼,“民女叩见陛下。”

“平身,”高宗皇帝李治的声音听起来年轻而温和,停顿了片刻便问,“那首《春江花月夜》是你从哪里听来的?”

果然是个文化人啊!琉璃心里感叹,恭敬地答道:“是民女几年前在曲江踏青时偶然听人唱的,民女愚钝,只记得这几句了。”

“如此……”高宗李治似乎有些失望,就听武昭仪笑道:“那诗我也见过,若是她这般年纪就能写出来,只怕大唐再没有人敢称会写诗,她原是画师,我看若论画牡丹,宫里的画师再没一个及得上她。”

李治也笑了起来,“说的也是,那屏风诗、字、画可称三绝,字已经赏过裴守约了,诗大约一时也找不出是何人所写,如今这画师就在眼前,媚娘倒说说看,该如何赏她才是?”

武昭仪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位库狄画师生平所愿,乃是周游天下,画遍大唐奇山异水,想来定须不少绢帛才能画下,陛下不如就赏她些素绢?”

李治也笑了起来,“那就赏她一百匹素绢吧,大约总是够她画了。”

琉璃心头忍不住一阵欢喜:一百匹绢,就是好几万钱呢……她笑着行了一礼,“多谢陛下赏赐!”趁着武昭仪在打趣皇帝大方,她起身时不着痕迹地向上看了一眼,只见这位皇帝大约二十七八岁,一张微长的方脸,五官清秀,神情平和,居然也是生着一双细长的凤眼,只是脸色似乎有些苍白。

却听武昭仪又道:“只是还有一件事,还请陛下一并恩准。”

李治忙问:“什么事?”

武昭仪轻描淡写地道:“琉璃今日进宫时遇见了淑妃,她头次入宫,不大懂礼数,性子又鲁莽,冲撞了淑妃,淑妃多少有些着恼,听说她是画师,便让她去淑景殿效命。她如今十分后悔,一来就求我去向淑妃求情,我有什么法子?只能替她向陛下讨个**,请陛下看着她为陛下效劳过的份儿上,饶她冲撞之罪,就让她在这殿里效力,不必奉他人之召可好?”

琉璃暗叫一声精彩,这话说得!萧淑妃是什么脾气,翠墨都知道,李治自然更清楚,至于自己有多胆小谨慎,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武昭仪这样一说,便是既体谅了自己,又美饰了萧淑妃,是何等的和善大度!

李治果然沉默了片刻才柔声道:“好,就依你。”

琉璃只得越发诚惶诚恐,“多谢陛下,多谢昭仪。”

李治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你日后便好好在这咸池殿里伺候昭仪,才不枉昭仪替你求情一场。”

琉璃赶紧低头应了,耳听李治淡淡地道了声“你下去吧”,忙行礼退了下去,一直走出十几步才抬头轻轻地出了口气。

她自行回到了武夫人的房间,逗着月娘说笑了几句,不久武夫人也走了回来,神情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待到宫女们将她们三个引到后殿的一间屋里用饭时,琉璃才明白过来:皇帝和昭仪在一起吃饭,却并没让武夫人在一边作陪。

她心里叹息,面上只做不知,不时向武夫人问这问那,武夫人也打起精神随口解释了几句。其实这宫里日常用餐倒与安家有七八分相似。屋中的那张鎏金包边雕花的高足板案上,用七八个饰银牙盘盛着菜肴,数量并不夸张,质量却颇为出色。正中的牙盘里是一道烤鹅,腹中填了羊肉糯米团子不说,外面鹅肉也有些异香。琉璃一问才知道,原来这鹅竟是放在羊腹中烤至熟透的,而那一盘捏得极精致的肉包子,名叫“玉尖面”,里面的馅料则是肥美的熊肉和精瘦的鹿肉调和而成。

武夫人原本有些恍惚,但琉璃问得仔细,月娘又吃得欢快,心情慢慢也振作起来,笑道:“我也只知道个大概,有些菜式却也并不清楚。”说着便指向一盘颜色鲜亮的烤肉道:“听说这肉是十几天都不会放坏的,还有一种更好的,能放上月余,却不知尚食坊的奉御是如何做出来的。”

一时饭毕,各自回屋休息。琉璃没有午休的习惯,好在阿凌告知,咸池殿藏书极多,连这楼里的东屋也有一架书。琉璃已几年没摸过书,忙去看了看,才大失所望地发现无非是些经史子集,以史书为最多,一色都是装订简洁的手抄本。琉璃选了半日,只得挑了卷最通俗的《汉书》,坐在窗下随手翻看。

只是琉璃纵然有些书法底子,但这满纸繁体竖排没标点的毛笔字,落在眼里没多久也化作了无数只飞舞的苍蝇。她正昏昏欲睡,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谈笑之声。琉璃忙从窗缝里看了出去,却见李治携着武昭仪到了后院的亭里,两人身边还有个体态丰满的妇人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李治在亭中坐下后,从妇人手里抱过了孩子,低头逗弄,武昭仪不时伸手摸摸孩子的手脸,那婴孩被逗得咯咯地笑了起来。李治便将他高高地举在手中,孩子蹬着双腿,笑得更是欢快,武昭仪却似有些紧张,跟着站了起来,不知说了句什么,李治便把孩子放了下来,又拉着他的手要教他走路。

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情形,看上去和世间任何年轻父母都没有区别,琉璃不由看呆了。过了好一会儿,小朋友大约有些不耐烦,大声哭了起来,李治和武昭仪紧张地哄了半天未果,只得把他交给乳娘。待乳娘退下后,两人在亭子里又低头谈笑了好一会儿,才携手回了殿中。

看着那两个亲密的背影,琉璃一时有些茫然,只觉得今天所见的一切似乎都和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只是,一样或者不一样,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琉璃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和手中这卷手抄本斗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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