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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叫库狄琉璃裴行俭的小说大唐明月在哪里可以免费阅读

大唐明月免费阅读第十八章

十月,庚子日,辰正时,在太常音声人舒缓的太和雅乐声中,一队长长的马车从承天门缓缓驰出,沿着天门街穿过皇城一路向北,出了朱雀门后转向东边,由春明门出了长安城,直奔六十多里外的骊山汤泉宫而去。

自李治登基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巡幸骊山,仪仗自然十分齐整,一百二十列卤薄之内,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等十二架副车前引后随,中间是一辆金黄色的象辂,绘百兽,雕金凤,左建龙旗,右载长戟,重舆华盖,端的是天子出巡的庄严气象。

只是比起这一千五百人的小驾卤薄来,随行的车马却并不算太多,两百多辆马车里只坐着皇帝的甘露殿与武昭仪的咸池殿诸位宫人,当头一辆,正是武昭仪的翟车,而上个月新擢的邓才人却因身染风寒未能成行。

琉璃就坐在车队靠后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里,车厢不算太大,却也精致舒适,除了茵褥案几等物,还有可以靠坐的挟轼和软垫,车窗也比一般马车更敞亮些。

在宫里闷了两个多月,此刻在琉璃眼里,路边那些青瓦民居都显得无比亲切,她不时向窗外眺望几眼,而在她的对面,阿凌更是几乎没把整张脸贴到窗子上去。琉璃忍不住随口问道:“阿凌,你可是许久不曾出过宫了?”

阿凌叹了口气,“阿凌自打七岁入宫,六年来还是头一次出宫门。听说似我们这般的宫女,许多都是一世再没有出去过的。可见奴婢的运气果然是好的!”

琉璃顿时记起,阿凌曾说过,她的祖父原本是尚药局的主药,一次配药出了差错,依律当绞,虽然最后只是被流放岭南,但女眷都被没入掖庭,成了宫婢。阿凌和姊姊因有太医署的世交照看,都脱离苦役,入选了女医,后来因姊姊常为昭仪推拿,阿凌还未出师便被调入了咸池殿,比起被内侍日夜看守在女医院的姊姊又要自在许多。阿凌平日里便常说自己命好,此时看见她脸上那满足的神色,琉璃不由心头震动,半晌无语。

出了长安城,车队沿着官道奔驰,道路两边的景色也单调起来,无非是青槐远山,农田农舍,琉璃坐的马车原本就在车队的后面,扬尘渐多,琉璃便放下了帘子,阿凌却舍不得,依旧恋恋地往外看着,没多久,小脸上便落了不少灰尘。

琉璃笑着递给她一块帕子,“你再趴在窗口,只怕到了骊山,就会被昭仪当成灰猴直接扔到汤泉里去。”

阿凌抹了把脸,看见那一层灰也唬了一跳,忙放下帘子,此时才觉得口鼻之中全是灰尘,连连咳嗽起来。见琉璃笑而不语地看着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的速度渐慢,琉璃挑帘一看,前面仪仗已经停下,几辆车马陆续进了官道边一处不算太大的山庄,想来是皇帝和昭仪等人需要稍事休整,两百多辆马车自然不能悉数进去,随行的左右卫飞骑早已驱赶开闲杂人等,又在车队周边里外三层围了个严实,便有宫女通知大家可以到前面的院里饮水、如厕。

琉璃和阿凌自然也下了车,到了那山庄的前院里,自有管事的宫女指给她们各处地方,两人都不敢多喝水,倒是打湿帕子净了手面。再往回走时,迎面便看见别业大门外三匹高头骏马并骑而来,琉璃一眼看去,心里不由一跳:右边那身穿碧色襕衫、腰佩长剑的,不是裴行俭是谁?中间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将官,左边那个却是王伏胜,三人说说笑笑,神色都颇为轻松。

裴行俭也看见了琉璃,目光一凝,随即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琉璃不欲引人注目,也是微微一笑,便垂下了眼帘,心里忍不住赞叹了一句,这人脸上身上明明也颇有风尘,看去却丝毫不见狼狈,倒比平日多了几分落拓。

三匹马转眼间便从她身侧过去,琉璃克制着没有回头,只和阿凌说笑着重新上了车,又等了足足两刻多钟,车队才重新动了起来。到了下午未正时分,终于到达了骊山上的汤泉宫。

此时却是琉璃恨不得将脸贴到窗子上去了。只见这汤泉宫依山而建,周边古木参天,松柏成荫,马车从大门驶进,穿过前殿,没多远便是一片湖面,湖面不大,但水清岸绿,令人神爽。几处殿阁亭楼,均是依着山势水道错落布置,重宇飞檐,朱墙碧瓦,虽然还看不出数十年后华清宫那天下无双的繁华富丽,也自有一番妩媚多姿的风流气象。

待到咸池殿的各辆马车在湖东宜春殿外停下,琉璃和阿凌拿了包袱下车,顿时更觉出了几分异样。如今已是小雪时节,长安城早已寒风凛冽,但这汤泉宫里却依然树木葱郁,连空气似乎都比外面温暖湿润了许多。

众人此时都是又累又饿,也无心仔细欣赏景致,各自找到自己分派到的房间安置好行李。琉璃所住的地方是春宜殿后边的阁楼,大约因为此次来人不多,小楼有三四间房,却只住了琉璃一个,阿凌住在外间。虽然位置稍偏,屋里倒也干净齐整,两人略加洗漱,吃过厨房里送上的热汤面,囫囵一觉醒来,已是天近黄昏。

琉璃忙重新梳了头发,又换上了干净的外衫,便带着阿凌到前面去找武夫人。却见武夫人正在梳妆,眉染翠黛,额贴花钿,妆容竟比早上还要娇艳几分,见了琉璃便笑道:“叫你和我一道坐大车,你偏不肯。今日在崔氏别业歇息时,里面竟准备了金酥胡饼、桂花毕罗这样的细点,一应物件,也都十分齐全,连圣人都特意把裴守约和曹将军叫了进去,夸赞他们跸节事务做得细致。听说外面人多,食水都甚是粗陋,你可曾用上了?”

琉璃心里微动,只是笑道:“外院的食水虽然简单,倒也干净。琉璃本来只是画师,在咸池殿里,昭仪和夫人抬举琉璃,因没有外人,琉璃也就厚颜领了,那别业内院却是人来人往的,想来连有品级的女官都不是任谁能进,琉璃若是去了,太过惹人侧目,也是给昭仪添麻烦。”

武夫人笑着摇头,“就你仔细,难怪昭仪疼你。”说着又自言自语道:“倒没想到裴守约是那般品格,难怪能写出那样一手好字来,真真是可惜了。”

琉璃便问:“月娘不知醒了没有,这一路虽然不算颠簸,也辛苦得很。”

武夫人大笑起来,“她辛苦什么?在车上睡了一路,我刚遣人问过,早出去逛了,我打发了好几个人去找,现在还没回。”

正说着,便有小宫女过来回报,昭仪去飞霜殿与圣人一道用晚膳了,让武夫人自己用饭,饭后歇息一会儿,自有人带她们去汤池。武夫人怔了一下,听说饭后便可以去汤池,又起了兴头。

待月娘回来,几人胡乱吃了几口晚饭,过得片刻,果然有宫女过来道:“夫人请跟奴婢过来。”

此时汤泉宫里早已华灯遍地,香烛氤氲,亭阁灯火通明,湖水光波潋滟,兼之雾气朦胧,便如人间仙境一般。宫女引着众人一路往南而去,穿过一处石桥两座庭院,眼前雾气更浓,那宫女指着一处略高的石台道:“那边就是圣人专用的星辰汤,原是最近汤泉古源的一处。”

琉璃仔细看了一眼,却见石台并不方整,颇有天然之趣,周围也只围了一道矮墙,不由暗叹一声:原来还是露天的,果然时髦!

往东又走了一箭地,眼前出现了一排长长的殿房,足有七八间,每间廊下都点着宫灯,宫女笑道:“这边便是长汤,专供夫人们沐浴之用。”说着便引她们进头一间。

一进屋里,迎面便是一股热气,进得堂屋,往里走上十几步,过了两处重帘,便又到了外面,沿着石阶向下是一座极长的浴池,足有三丈多宽,二十多丈长,每隔三丈便有锦帘相隔,原来外面两排殿堂都是围着这条“长汤”而建,浴池用青石砌就,池中还有一座座小小的假山。

宫女引着她们看过一遍,便回到东屋,由宫女fushi着脱下衣服,披上专用的轻纱,这才到后面的长汤中沐浴。

那轻纱当真薄如蝉翼,琉璃便是在前世也很少与人如此“赤相对”,心里十分别扭,到了水边第一个便沉到了水下,只觉得这温泉的水温大约四十来度,水质清澈软滑,倒是十分宜人。

武夫人显然也是第一次来这汤泉宫,戏了好半晌的水,才十分惬意地选了一处石凹处半躺了下来,乳娘则脱得只剩贴身小衣,在水浅处照看月娘。

夜色渐渐深了,下弦月还未升起,满天星斗静静地闪动,琉璃全身泡在水里,懒洋洋地不想动弹,看着那条比夏日浅淡了许多的星河,轻轻地叹了口气,只觉得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愁绪和着水汽渐渐升腾。

只是这伤春悲秋的情绪没过多久,便被宫女略带急促的呼声打断:“库狄画师,昭仪有事找你。”

琉璃一愣,忙坐了起来,那宫女又补充道:“昭仪让你把月娘也带上。”

带上月娘?琉璃忍不住向武夫人看去,只见她也坐了起来,对上自己的眼睛,先是有些茫然,随即脸上却是一红。

琉璃顿时恍然大悟,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从浴池里出来,擦干水换上阿凌准备的干净衣服,头发来不及绞干,拧了几把,松松一绾而已。那边乳娘也把月娘哄了出来,忙着要给月娘换上衣服。月娘十分不悦,扭着身子的不配合。琉璃忙过去笑道:“昭仪是见你人小,又坐了一天的车,特意让我陪你早些回去,你要早些睡,睡得好了,明日还能过来,想玩多久便能玩多久。”

月娘嘟嘴道:“阿娘也坐了一天的车!”

琉璃想了想才笑道:“夫人午间睡得时间长,此刻自然不用早睡了,月娘午后是不是没怎么睡?”

月娘一怔,点了点头,脸色这才不那么别扭了。

好容易月娘收拾妥当,披上小斗篷,琉璃让乳娘抱上她,几个人急忙忙地便往外走,没走多远,迎面只见一盏宫灯迤逦而来,琉璃叹了口气,静静地避在路边。月娘看了几眼,却笑了起来,“陛下!”正是李治带着王伏胜走了过来。

李治见到月娘,也微笑着停下脚步,“月娘这是要去睡了么?”

月娘点头道:“大娘说了,今天早些睡,明日便能多玩会儿。”

李治不由笑了起来,倒是看了琉璃一眼,只见她一如既往地行完礼后就恭谨地低头不语,只是头发微湿,领口露出的一小截肌肤细白晶莹,就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心里一动,笑道:“你倒是会说话的。”

琉璃恭恭敬敬地行礼,“民女不敢当。”说完头垂得更低。李治见她愈发拘谨,不由觉得有些无趣,拍了拍月娘道:“你好生听话,明日姨父带你去玩。”说完转身走开。

琉璃暗暗地松了口气,不敢多说一句话,待李治走了十来步远,这才静悄悄地跟着几个人向相反的地方而去。

到了宜春殿,宫女把她们直接带到了武昭仪的寝宫,武昭仪似乎也刚刚沐浴过,脸上还带着几分红晕,见了琉璃便笑道:“可是还没过瘾?”

琉璃忙摇头,“幸亏昭仪叫得及时,琉璃起来时才发现,已是泡得有些头晕了。”

武昭仪听她答得乖巧,不由笑了起来,又随意说笑了几句,脸上露出了一丝倦色,琉璃忙告了退,先把已经开始打呵欠的月娘送回她的房间,自己才带着阿凌回了后面的阁楼,一面重新散开头发拧干,一面暗暗琢磨:看来跟武夫人共浴的风险实在大得很,那温泉再舒服,也不值得去冒险。想了半天,回头便问阿凌,“这汤泉宫里,可有平常宫人洗浴之处?”

阿凌点了点头,“有,适才那位姊姊告诉奴婢,西边还有宫中各局女官用的长汤,此次来的宫人少,上头说,不当值时也可去那边长汤沐浴。”说着脸上多少露出了一些跃跃欲试之色。

琉璃哑然失笑,“左右也是无事,不如你现在就去沐浴。”

阿凌忙摆手,“奴婢还是先伺候大娘睡下。”

琉璃笑着摇头,“哪里睡得了?待头发干了,只怕还要再看两页书。我又不是什么娇贵人儿,难道自己睡觉都不会了?你赶紧去吧,晚了或许人就多了。今日都是一身灰,原要沐浴一番才清爽。”

阿凌想了想笑道:“多谢大娘体谅。”说完笑吟吟地回外屋收拾了换洗衣服等物,快步出了门。

琉璃在灯下坐了一会儿,突然有些坐不住了,伸手把已有八九成干的长发挽了起来,又打开箱笼找了一件丝绵的披风,吹灭了房中的灯火,迈步往外走去。她到宫里后,当真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好容易到了这地广人稀的汤泉宫,没有皇后和淑妃的威胁,也没有那么多眼睛盯着,连一直寸步不离的阿凌都没在身边,那种想一个人走一走、静一静的念头一冒出来,便再也抑制不住。

此时已过了二更,夜风里多了几分寒意,琉璃平素最是畏寒,但在这温暖湿润的汤泉宫里,略显冷冽的晚风却只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园子里依旧灯烛辉煌,来往宫女络绎不绝,只是几乎都是向西南而去,想来应是去沐浴的。琉璃索性便沿着青石小路往东北走,没多久便来到了湖边。

琉璃曾听人说过,这汤泉宫最早为秦始皇所修,汉武帝也曾加以扩建,七十多年前,隋文帝重修宫殿,又在宫殿内外种下了上千棵松柏,到唐太宗令阎立德主持兴建离宫,方定名“汤泉”。几代的经营,汤泉宫才有了如今的气象,殿堂固然分外精致秀丽,庭院中也多有流水假山。沿着这湖水一带种的便都是垂柳,柔曼的长条上依稀还有绿叶。湖中也点了灯,都是作成莲花之状,灯光水影相互辉映,自有一番动人意境,想来若是夏日,此时的湖中多半还会有莲叶轻舟,笙歌笑语,不知又是怎样的风流景象。

琉璃对着湖水发了会儿呆,又漫无目的地沿着湖边小路一直往北而行,宫女一个也没有遇见,倒是远远地看到了一拨巡夜的侍卫,待看到第二拨时,她才惊觉自己大概离前殿有些近了,转身刚想回去,就听有人沉声喝道:“前面是什么人?”

琉璃脚下一顿,意识到自己这种见到侍卫就走的举动反而引起了他们的疑心,只得又转过身来,待他们走近了些,才轻轻行了一礼,不急不缓道:“我乃咸池殿画师,因贪看夜景,不知不觉走到这里了,无意冒犯各位将军。”

这一拨侍卫大约六七个人,领头的人作军-官打扮,年纪约莫二十多岁,举起灯笼照了照她的脸,突然呆了一呆,半晌才大声道:“你说自己是画师,可有宫牌?”

琉璃微微一愣,忍不住反问:“不出宫门,为何要有宫牌?”

军-官冷笑道:“你这胡女,三更半夜独自在离宫重地游荡,谁知你是否心怀不轨?你说自己是画师,谁能证明?说不定就是反贼刺客!”

琉璃看着他直勾勾的眼神,心里一凛。按理说,他一个低级军-官不敢把宫里人如何,但自己的胡人相貌,画师身份,又是一个人深夜游荡,连个侍女都没带,说不定就会给人有机可乘之感,听这军-官的语气,分明是想吓唬自己。她心思急转,神色却依旧从容,“启禀这位将军,因今日车马劳顿,我适才放了侍女去长汤沐浴,因此才会孤身一人。说到谁能证明,咸池宫的宫女都认识我,便是陛下shen边的王伏胜王内侍,还有裴守约裴郎君,也都认识我,将军若是不信,随便请一人过来,一问可知。”

那个军-官脸上神色略变,嘴头却不肯服软,“王内侍和裴郎君是何等身份,让我们上哪里去请?你别以为说出两个人名来某就怕了你!说不得还要带你回前头,让咸池殿管事宫女过来认人。”

琉璃想了想笑道:“将军当真细致,今日午间在崔家别院里,陛下刚刚召见过曹将军与裴郎君,夸赞他们安排周到,果然如此。”

那个军-官脸色略缓,上下打量了琉璃两眼,冷哼了一声,他身后一个卫兵也轻声道:“中侯,她既然知道此事,怕真是陛下和武昭仪身边伺候的人,咱们……”

另一个卫兵则道:“适才我好像看见裴郎君在门外与将军说话,倒是不远,要不要让他过来认一眼?”

琉璃听在耳里,顿时就一怔。却见那军-官微一沉吟便点头道:“好,你去请裴郎君和将军过来一趟。”

那卫兵忙撒腿就跑,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只听脚步声响,有人高声道:“中侯,裴郎君到了。”卫兵向两边一分,裴行俭大步流星走了过来,看见琉璃,脸上有一丝奇异的神情一闪而过。

那军-官见只有裴行俭一个人过来,脸色略有些失望,迎上笑道:“有劳裴郎君了,李某在这里看见一个女子孤身游荡,行迹有些可疑,因此上前盘问了两句,她说是宫中的画师,又说认得您。听说您就在附近,因此才冒昧请您来看一眼。”

裴行俭不动声色地看了琉璃一眼,点了点头,“裴某的确在御书房见过这位画师,听王内侍说,她是武昭仪身边的得力人。”

李中侯神色顿时尴尬起来,他本来只是巡夜无聊,突然遇见一个美貌胡女,见她并无宫女伺候,打扮又素净,应当不过是宫中的低层杂役,便想着随便吓唬一番,调笑几下;后来听说裴郎君和将军就在附近,又想到可以在将军面前表表自己的勤力细致,没想到将军没等到,自己惹的还的确是宫中的红人,不由十分懊恼,只得向琉璃抱了抱拳,“这位画师,李某职责所在,多有得罪!”

琉璃还了一礼,“是我鲁莽了。”

李中侯又对裴行俭抱拳笑道:“多亏裴郎君来得快,李某这就继续巡视去了!告辞!”说着竟是飞也似的走开了,他身后的士-兵也急忙都跟了上去。

原地只剩下琉璃和裴行俭两人,琉璃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只见他怔怔地看着自己,她心头一颤,不由垂下眼睛,行了一礼:“多谢裴君解围。”

裴行俭并不答话,半晌才长叹了一声,低声道:“你怎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了?适才听说他们遇到了一个咸池殿的胡女画师,你可知……”

琉璃不由抬起头来,“知道什么?”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沉默片刻,突然微笑起来,“没什么,我还当自己听错了。”

琉璃看着他含笑的眼睛,里面仿佛也有一泓灯影晃动的湖水,脸上不由腾地热了起来,定了定心神,淡然道:“裴君说笑了。”

裴行俭的剑眉微微挑起,“原来在你眼里,裴某人竟是这般爱说笑?”

琉璃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得岔开话题,“裴某不是起居郎么,此次出巡怎会是裴君负责跸节事宜?这些侍卫为何也都认得你?”

裴行俭微笑道:“大娘有所不知,我曾在左卫做了好些年仓曹参军,这后勤事务最是熟稔,人自然也是熟的。”

琉璃本来略松了口气,听他这样一答,心头又是一紧,想了想只好笑道:“早知是裴君的手笔,琉璃真该留在武夫人车上,也好尝尝什么桂花毕罗。”

裴行俭笑道:“这有何难,你若喜欢,日后自然能经常尝到。”

琉璃脸上又是一热,只觉得今夜他的话似乎句句都另有深意,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心里忍不住有些懊恼,自己的真实年纪算起来比这裴行俭也差不了太多,怎么一和他说话倒像是智力下降,真成了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只得含糊道:“借裴君吉言。只是天色已是太晚,琉璃也该回去了。”

裴行俭声音依然不急不缓,“也好,不如裴某送你一程……”琉璃忙抬起头来,刚想开口,就听他接着道:“也免得你再遇到巡夜的卫士,还要过来再认一次人。”

琉璃推辞的话顿时全噎在了嗓子里。

两人沿着湖边,默然向南而行。琉璃原想让裴行俭走在前面,谁知他却总是不紧不慢地走在身边一步左右。她脚步若是太快,走到了前面,想到裴行俭会在后面看着她,她只怕自己到时连路都不会走了,可若走得太慢,倒像是故意磨蹭时间一般……正在烦恼,就听裴行俭低声道:“大娘若不嫌裴某唐突,我想问一句,你如今究竟有何打算?”

琉璃胸口顿时有些发闷,半晌才道:“其实也没什么打算,当初原是被魏国夫人逼得太狠,只能走这条路,如今,不过走一步看一步。但愿一两年之后,情势能有所不同,昭仪或许能让我离开。”按照她的计划,原本她是有六七成把握的,只是经历了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武昭仪心智之坚、谋算之深,都远远超过了她当初的想象,现在看来,那一步是否能成功,却是连三成的把握都没有了。

裴行俭的声音变得略有些低沉,“后宫之事,虽不是外臣可得闻,但我毕竟经常出入大内,你可知,如今你所走之路的凶险,比宫外尤甚百倍?如今圣人对我还有几分赏识,我想过,若有机缘……”

琉璃念头一转,忙道:“不成!万万不成!”他能求皇帝什么?不过是求个赐婚,以她如今的身份,皇帝最多也就是赐她为裴行俭的侍妾,不然赐个默默无闻的胡人画师给他这样前途无量的名门之后为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而这种皇帝赐下的侍妾,又不是轻易能放的。她虽然也曾提过要以这个身份逃离长安,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裴行俭再英雄绝代,她也不会真的去给他做妾。

裴行俭并不意外,“你所虑甚是,是我唐突了。我原想着……”突然住口不言,叹了口气。

两人的步子不约而同都慢了下来。琉璃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往下坠,沉默半晌,还是开口道:“其实裴君不必把那约定放在心上,我反复想过,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于情于理皆无一丝可能,只怕平白耽误了裴君。当初插屏之事不过是无心插柳,算不得什么恩惠,况且裴君之前也曾帮过我。他日我或许的确还要仰仗裴君,但如此承诺,反而让人于心不安。此事,你就当从未说过可好?”

裴行俭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琉璃不由也停步仰头看他,只见裴行俭神情变得极为凝重,“此事我不会反悔。适才所提,也绝不是想毁弃前约。况且,我愿守此约,并不是为了守诺的声名,也不是为了报恩,是我自己甘心去做,愿意去做!倒是你,总是想得太多了些!”

他的意思是……琉璃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只觉得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慌乱,想躲开他的视线,却偏偏被魇住了般一动也不能动,半晌才猛地惊醒,低下了头去。夜风似乎变得燥热起来,湖水轻轻拍打石岸的声音,夜风吹动柳枝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琉璃的耳朵里,另外还有一个砰砰的声音在变得越来越大,她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自己胸口心脏的跳动声。

耳边突然低低地响起了一声:“琉璃。”分明是她熟悉的声音,但偏偏多了许多陌生的情愫,深沉得令人几乎难以承受。

琉璃身子一震,抬头急急地道:“裴君,这里离春宜殿已经不远,你不用再送我,我……”

却听裴行俭道:“琉璃,你到底在畏惧什么?”

琉璃心中震荡,只觉得嗓子干涩,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她怕什么?她怕自己会错意,表错情。在这个时空里,她除了一双能画画的手,一颗自己的心,几乎一无所有,难道还要再赌上一份感情?何况世道如此,她刚刚才亲眼看见,强悍如武昭仪,都不得不精心安排皇帝丈夫和亲姊姊偷吃幽会,她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本,怎么敢奢望眼前这个注定会光芒四射的男人?她努力深呼吸了一下,才低声道:“琉璃身份卑微,不敢有妄念。”

一语未了,裴行俭突然退开了一步,琉璃微微吃惊,抬头看时,只见他嘴角紧抿,一只右手也分明已握成了拳头,忍不住脱口道:“裴君?”

裴行俭垂下眼帘,神色顷刻间已恢复了平静。“无事,”随即微笑道,“琉璃,你信不信我能识人看相?”

琉璃愣住了,这话是从何说起?不过,要说到他会不会识人看相……她不由点了点头,“我信。”

裴行俭略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不到她会说得如此痛快,倒是笑了起来。“那就好!”随即正色道,“你面相清贵,绝不会是久居人下者,因此,请不必妄自菲薄。”

琉璃睁大眼睛看着裴行俭,她若记得不错,眼前的这个男子看人之准,几近于神话,他说这个真的不是在安慰自己?可是她……琉璃忍不住苦笑起来,“琉璃从未想过要居于人上,此生所愿,不过是海阔天高,自由自在。”

“海阔天高,自由自在,”裴行俭轻声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你若能信得过我,三年之内,行俭必竭尽所能,助你完成此愿。”说着,目光却是从琉璃的身上转向了远处。

琉璃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正是汤泉宫主殿飞霜殿,此刻那边廊下依然灯火通明,依稀还有人影来往。她心里一震,忍不住抬头看着裴行俭,只觉得他的身形挺拔峻岸,神色里更有一种奇异的端凝,让她无法怀疑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片刻之后,裴行俭已收回视线,看着琉璃,脸色回复了一贯的温和,“只是,三年时间或许太长,琉璃,你可会忘了你我今日之约?”

琉璃怔怔地看着他。裴行俭的神情依然平静,目光中却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深切,突然之间,她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在开玩笑,他不是要报恩,他是真的……琉璃垂下眼睛,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某种情绪正在迅速塞满整个胸口,她不敢开口说一个字,只怕一开口,这种情绪就会破堤而出。沉默中,她听见裴行俭迟疑地叫了一声:“琉璃?”

琉璃无声地吸了口气,没有抬头,只低声吐出了几个字,“琉璃,必不敢忘!”说完不敢再停留半刻,转身快步离开。

身后似乎有道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脚步,琉璃疾步走出老远,转过一处假山,步子才慢了下来,往前又走了几步,忍不住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伸手捂住胸口,听着里面那颗怦怦乱跳的心终于渐渐变得平静,眼睛却越发酸涩起来。她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天空,等待着这股酸楚慢慢退潮。

良久之后,她才重新起步,脑子里竟有些恍然,刚才自己到底和裴行俭说了多久的话?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万一阿凌回来看见自己不在,不知会不会多想?想到这里,琉璃胸口顿时一凉,忙加快了脚步。

好在她住的地方本来就有些偏,一路倒也没有遇见熟人,一直到了阁楼中,只见屋里还是一片漆黑,琉璃这才放下心来。进屋点燃了蜡烛,脱下披风,换了鞋子,散开头发,看看身上再无破绽,才在烛台前坐了下来,随手翻开了一卷《后汉书》,思绪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阿凌散着头发,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大娘怎么还没睡,西边那长汤真是远,不过也真是大……”看了琉璃一眼,突然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大娘,你的脸是怎么了?”

琉璃一怔,还未答话,阿凌转身便把一面小小的铜镜递到了她手里。

菱花形海兽葡萄纹的三寸小镜,也就半个多巴掌大,匀净光滑的白铜镜面微微凸起,拿在手里,正好可以清晰地照到全脸。此刻,就在这面小小的镜子里,在闪动的烛光下,琉璃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脸上那嫣红如火的颜色,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手心冰凉,越发显得脸颊温度烫人。

阿凌已伸手来探,“别是刚才湿着头发吹了一路风,着了风寒!”手背触上了琉璃的额头,停了一会儿,语气变成了迟疑:“似乎不烫呀!”

琉璃镇定了心绪,笑道:“许是这屋里太热,我低头看书看得久了一些,有些闷着了。”这汤泉宫的房子并不烧地龙,而是在墙中做了管道用温泉水取暖,加上地气温暖,因此房子比宫里更为暖和。

阿凌将信将疑地看了她几眼,见她目光清澈,声音也清朗如常,似乎并不像风寒发烧的样子,这才慢慢放下心来,拿起桌上的荷叶青瓷杯倒了杯温水过来,“大娘,既然屋里热,便要多喝些水才好。”

琉璃乖乖地喝了水,赶紧问起了那西长汤的位置规制,阿凌果然眉飞色舞地笑道:“说来,西长汤不比适才大娘适才去的东长汤小,沿着长汤修了两排几十间小屋子,奴婢去的时候,人已经不少了,还好大多都是熟人。听她们说,六尚局里好些人前几天就到了……”

琉璃听她絮叨这汤泉宫如何修缮了两个月,又如何重新布置,这才有了现在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想,他大概也是好些天前就开始准备了,不然如何能做得如此细致周到?脸上不由又是一热,暗骂一声“琉璃你真是疯了”。忙收拢心思与阿凌说了几句,眼见时辰已过了三更,两人这才分头睡下。

次日清晨,两人在屋里吃了早点,琉璃便在琢磨要不要去武夫人那边先请个安,如今武昭仪怀孕已七个多月,身子日渐沉重,平日精神还好,只是早上有些时候会晚起,因此没有传召她也不敢去打扰,而武夫人那边……天知道是怎么个状况!

她还正在犹豫,有个小宫女已笑着跑了过来,“大娘,夫人唤你快些去!”

琉璃有些意外,忙带上阿凌跟了过去,到了武夫人的住处时,只见她正急忙忙地收拾头发,身上的打扮也与平日不同,上身穿着一件鹅黄色素面卷草滚边的夹袄,下面是一条藏蓝色细条纹收口长裤,蹬着一双白色羊皮靴,腰间束带,头发挽了个高髻,却没戴丁点花饰——这又是唱哪一出?

武夫人在镜子里见到了琉璃,头也不回地问道:“你会骑马吧,这次来可曾带了骑马的衣裳?”

琉璃下意识点了点头,忙又赶紧摇头,她前世的确骑过马,技术却实在太差,至于这一世里,却是马鬃都没捞到过一根,也从没听说过曹氏和珊瑚出去骑马,想来原来的那个琉璃应当是不会骑马的。

武夫人奇道:“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琉璃苦笑道:“马是不会骑的,胡服倒是有两身。”

武夫人扫兴地叹了口气,“适才圣人让人传话说,要去猎场看看,原想着带上你一道去玩,衣服若没带我拿一套给你也罢了,没想到你竟然不会骑马!”

是去狩猎吗?那倒是一场大热闹,琉璃顿时也觉得有些遗憾,只是想到要跟着李治和武夫人去,又觉得还是不去比较把稳,想了想笑道:“琉璃就算会骑马,也不会射箭,去了也是白搭,还不如留下来陪昭仪解闷,也可以陪月娘玩耍。”

武夫人笑道:“昭仪如今是不方便骑马了,不然她骑马射箭都要比我强得多。月娘我却是要带去的,叫人好好看着就是,说起来她这个年纪,虽然学骑马射箭还早了些,却也该在马上跑几圈了,如今先习惯着,学的时候就不会再怕。”

想到月娘如今才六岁,琉璃顿时觉得冷汗都要下来了。说话间,月娘果然也一身利落地出现在门口,小脸上满是兴奋,进门便叽叽喳喳地问了一通,母女俩高高兴兴地出门而去。

琉璃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来到武昭仪的寝殿门前,玉柳正端了水杯出来,看见琉璃,不由奇道:“你怎么没去猎场?”

琉璃不好意思地一笑,“不会骑马。”

玉柳脸上顿时露出了两分吃惊,待到琉璃进了屋,武昭仪第一句也是,“还道你今天定然去猎场了,没想到你竟然是不会骑马,这样也想周游天下?”

琉璃心里暗暗奇怪,难道这时候的女子都该会骑马?自己不会骑倒像是件稀罕事,只得皱起眉头叹道:“昭仪说得是,琉璃也在纳闷,自己竟是叶公好龙不成?”

武昭仪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这一日,琉璃陪着武昭仪在汤泉宫里走了半圈,待到她午后醒来,又给她念了几篇史传,这样消磨了大半日。将近黄昏时节,李治一行人这才归来,武夫人神采飞扬,说是亲手打到了一只锦鸡,换了衣服过来说笑了半日,满口都是那猎场草木如何茂密,野物又如何丰盛,突然又笑道:“你倒猜猜看,今日谁猎到的野物最多?”

武昭仪懒懒地一笑,“定然不是圣人。”

刚说到这里,门外已有人叫道:“圣人到”。李治笑着走了进来,“还是媚娘了解朕,一猜就中。”

武昭仪微笑道:“陛下心地纯厚,不忍杀生,这还用去猜么?”

李治呵呵地笑了起来,“你不用如此文饰,朕原不长于弓马,不过今日的头筹却也没教那些武将们得去!”

武昭仪脸上露出了几分诧异,“那会是谁?”

武夫人拍手笑了起来,“今日拔了头筹的,却是那位起居郎!”

这话一出,莫说武昭仪意外,琉璃本来已站在墙角努力扮演透明人,心里也怦的一跳。

李治也点头笑道:“莫说媚娘猜不到,连朕都是走了眼。裴守约平日不言不语的,朕只道他是长于文章笔墨,没料到一下猎场才发现,他不但弓马娴熟,指挥士-兵围赶猎物也极有法度,心思又细,连曹将军这种老手也比不上他。今日那头大鹿就是他打到的。朕后来一问才知,他竟是已经跟着那左卫中郎将苏定方学了好些年兵法韬略了。媚娘,你可知这苏定方乃是李卫公李药师的传人?今日看裴守约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大将风采!”

武昭仪笑道:“这倒是头次听说,恭喜陛下,说不定这裴守约日后便是陛下的李卫公。”

李治摇头笑道:“卫公岂是代代都能有的?也要看那裴守约的造化。”

武昭仪微微一笑,“这样说来,他还是没这个造化的好。”

李治奇道:“这是为何?”

武昭仪道:“妾只愿兵戈不动,四海升平,裴守约再无机缘建立卫公那般的功勋!”

李治顿时笑得更是开怀。

琉璃轻轻地舒了口气。锥处囊中,总会有锋芒毕露的一日,如今他的光芒终于要渐渐显露了吧?只是如今看来,他越是锋芒毕露,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越发遥不可及!不,也许她有一个机会,只有一个机会,能让这个距离变得短,只是……那还是太远的事情,究竟会如何也太渺茫。她眼下要做的,不过是小心再小心,绝不走错一步,哪怕是为了,那个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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