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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下长安免费阅读第八章 塞外弯弓驰莽原

  “这位是现任马邑郡丞,三原李靖——李药师。”

  刘文静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纷纷起身相迎,“久仰久仰”之声又一次响彻室内。

  李靖这人,在当时是个“怀才不遇”“仕途蹉跎”的典型。他出仕大隋数十年,一直在长安县功曹、驾部员外郎、马邑郡丞等六七品的小官上转悠,但声名却响亮得非同一般。这应该部分归功于他有个著名的舅舅——大隋名将韩擒虎。

  韩擒虎是大隋南下灭陈、统一中华的主要功臣之一,每次和小外甥李靖谈论兵法,都对他的见解赞赏不已,拍着他的脑袋说:“当今天下,能跟我谈谈兵法谋略的,也就是这个孩子了。”

  如果说,韩大将军此言有故意为外甥吹嘘造势的嫌疑,可信性不高,那么,隋时著名的“伯乐”——宰相越国公杨素,也就是曾经赏识过“刻苦学习的好榜样”李密的那一位,也同样赏识李靖,曾经抚着他的宰相座椅对李靖说:“你总有一天,会坐在我这个位子上。”这则轶事一传开,李靖的身价立刻又飚高不少。

  甚至,因为李靖经常出入越国公杨素府,而杨素广收姬妾又待她们甚为宽容,曾有好几次将美姬“送”给情投意合的少年男子的先例,民间就传说,李靖也从杨府里“接收”了一位执红拂的美人。这传说汹汹日上,当时风气开放,当事人皆不以为意,也没心思澄清什么的,就成了一桩风liu韵事,从侧面证明李靖这奇男子才华出众、美女倾心。

  但飚高归飚高,无论爱听流言八卦的民间人士怎么想,朝廷对李药师的“经天纬地之才”,显然不甚欣赏,把他派到对抗突厥的前线马邑,给了个六品官“郡丞”后,就对他不理不睬了。

  此次李靖从马邑到太原,原本也是来向太原留守唐公李渊汇报突厥军情的。他跟刘文静交情不错,回马邑前来拜望一下,没想到就遇到了这么多“太原豪杰”,其中甚至还有自己汇报对象李渊的儿子。

  落座奉茶,闲谈几句,李世民就关心地问起前线军情。

  “自雁门关之围以来,突厥人窥明我中国纷乱,军力衰落,于是不臣之心大涨,屡屡挑衅边界,”李靖皱眉答,“日前,突厥大可汗始毕又派其弟颉利入侵我马邑,蹂躏庄稼数百亩,烧毁民房数十间,掳走男女人口上百,去给他们当奴隶。这等事一而再、再而三,我中原民生凋敝,突厥却是饱掠而去实力渐增,此消彼长之下,将来恐怕会酿成绝大祸患。”

  “为何突厥能够屡屡得手,我大隋军队竟无抵抗之力?”李世民发问。

  李靖看这少年一眼,含蓄地笑了一下:

  “突厥人的长处,就在于他们以骑射为生。见利往前冲,知难便退走,杀人抢劫后,带着战利物策马扬鞭,风驰电卷而去,不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我隋军的步兵哪里追得上?再者,突厥人弓强马壮,人人习于征战,逐水草而居,没有城池和固定居所,我隋军想去攻打他们,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打!还有,突厥人以羊马为军粮,随军而行,不重后勤,无警夜巡昼之劳,无构垒馈粮之费,中国军队却处处与之相反,以步兵对骑兵,就算是以多对少,那也完全当不得事。总之一句话,与突厥对战,我大隋处处受制于人,按照人家的步点节奏来打仗,焉能不败?”

  李世民听得入了神,乌黑的长睫毛下眸光晶润,熠熠生辉。到太原后,他几乎是逢人就问突厥事,却还没有一个人能象李靖这样,把敌我特性分析得如此清楚明白的。

  “那么依药师公之见,我大隋该当如何御突厥于国门之外呢?”十七岁少年继续求教。

  李靖与刘文静相视而笑,在前者的示意下,后者代答:

  “文静也曾与药师兄多次商议此事,结论是——唯有同其所为,习其所好,模仿着突厥人习俗,训练一支骑*兵,在边界巡逻游弋。平时他们可作探马,监测突厥动静,一旦有事,可以急召而来,来之能战,战胜能追。如果朝廷还有力量向突厥发起大举反攻,这支精兵就可作为先锋……无论怎么算,组建这么一支骑兵,都是非常有必要的。”

  李世民低头沉思片刻,又问:

  “设想虽好,但可行吗?突厥与我中原人语言不同,风俗大异,一时一地之间,能否招到那么多可以模仿突厥人习性的精兵?在边界训练骑射,巡逻游弋,风险也很高,如不能完全蒙混过突厥人,那这支精兵的下场堪忧。”

  “二郎不必为此担忧!”刘文静大笑,“太原道地处边境,当地百姓与突厥人往来交通多年,早已血缘混杂言语相通,会讲突厥话的人数颇多,不瞒你说,区区在下的突厥话就差强人意!再说二郎你也知道,突厥人种属混杂,就算我等是纯汉人相貌,冒充突厥的‘东胡种’,也完全说得过去。何况,假如这设想能成真,文静还有把握,拉来一位‘阿史那王族’中人与我们同行,那就更加毫无破绽了!”

  “文静兄是指——阿史那大奈将军?”李世民问。

  刘文静点头,笑道:

  “突厥人向来好动不好静,大奈早就跟我说过,做梦都想再回大草原驰骋一番,只是他以皇命羁留楼烦,不奉敕旨,不敢轻举妄动,就怕被江都那帮佞臣扣上个‘叛逃’罪名。如果二郎能说动令尊,组建训练仿突厥的骑兵,大奈必定会踊跃参与、为王前驱。”

  想到那个年轻的黄发突厥人跃跃欲试的样子,李世民也不觉笑了,转向李靖,问:

  “药师公,今天你面见家父,可曾将这番妙论宏策说给他听?”

  李靖轻咳一声,脸上带点不自然:

  "令尊……李大人事务繁忙,日理万机,靖不好打扰太长时间。禀报完马邑军情后,尊翁就命靖退下了。”

  李世民一愣,忽然想起来,早上出门前,父亲好象是说约好了今天要跟裴寂一起去晋阳宫喝酒赏花的,的确是“事务繁忙”啊……

  “既然如此,待我等家父有空时,徐图劝谏好了。”李家二郎当即表示,嘴上虽然用的是“徐图劝谏”的字样,但看他成竹在胸的模样,基本上就等于拍着胸膛担保“包在我身上”

  一众人又闲谈移时,见天色已晚,李世民先告辞回家了,李靖、刘文静、唐俭也跟着向温家兄弟告别,李靖在太原没有住所,今晚得暂住刘文静家中,两人于是并马而回。

  “药师兄对李家二郎观感如何?”路上,刘文静笑着向李靖询问,“如此文武全才的英俊少年,世所罕有吧?”

  李靖淡淡一笑,只随口敷衍了他几句“肇仁兄果然目光如炬识见不凡”之类的话。其实,他对李世民的确十分欣赏,但欣赏的倒不是他的“文武全才”,而是他那种虚心求教、肯听人言的态度,还有,一旦辨明形势,就立下决断、勇于负责——对于成长中的少年人来说,这种思维方式、处事手段,要比才华识见重要得多。

  早在他还在马邑时,就听人说过,晋阳令刘文静近来与新任留守唐公李渊的次子交往厚密,凡有朋友到太原,他都要一一引见给李家二公子,同时也要将那位人中龙凤的李二公子呈现在自己的朋友面前,以期证明自己的识人之明、眼力之高,有时候甚至就象炫耀新买的玩具一般……对于刘文静身上的狂狷之气,李靖一向持保留态度,此次也无意去鼓励赞赏他。

  李靖回马邑的数日后,太原留守府一纸传令,召马邑太守王仁恭前往太原去商量抵御突厥的大计,李靖就心知组建骑*兵的事有指望了。

  果然,在由太原马邑两地军政主要官员参与的会议上,当地最高长官李渊提出了“训建仿突厥骑*兵”的建议——或者说是决策。其内容,则几乎与李靖、刘文静对李世民的陈述一模一样:挑选二千名弓马精强、熟悉突厥风俗的战士,扮成突厥人,进入大草原习练骑射,逐水草而居,探测动静,趁隙侵扰……

  让刘文静和李靖没想到的是,李渊不仅采纳了他们的计策,还坚持要亲身上阵、自己带领这支“突骑”(李渊给这二千骑兵的命名),前往马邑边境训练作战。

  既然年过半百的老父都要奔赴前线,李世民更没有安守后方的道理,而在李家父子的带动下,王仁恭、刘文静、温家兄弟、唐俭兄弟等太原府官员士人也纷纷请缨,愿“随唐公大人赴难杀敌”。李渊考虑了几天,留下温、唐两家的长兄在太原“照顾家人”(其实是监视两位副留守王威、高君雅),带了其他人和自己府内的家将部曲,前往马邑准备出发。

  正如刘文静所说,羁留楼烦的阿史那大奈一听说李渊要组建“突骑”的消息,兴高采烈地带了几个身边人赶来参加,“奉命讨敌”——楼烦也在“太原留守”的管辖范围内,理论上,李渊有调拨这一股突厥兵马的权力。

  二千人在马邑集合后,整队编制,全部换上突厥人装束。好在当世胡服流行,普通汉人穿突厥装的也屡见不鲜,但虽如此,换装当日,隋军大营里笑声仍是此起彼伏。

  笑得最厉害的人中就有李世民,他服侍父亲脱下宽袍大袖的汉服,换上紧身胡装后,一个颇具威严的大肚子就活脱脱跳出来在眼前凸现,不笑实在太痛苦了。

  “有什么可笑的?”李渊瞪儿子一眼,手拈长髯,洋洋自得,“体态贵重乃是福像,等你到了爹这个岁数,还不见得有这个福气呢!话又说回来,我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不也象你一般轻捷剽悍……”

  上下打量自己的宝贝儿子:换穿了翻领窄袖的贴身胡服,愈发显出宽肩、细腰、长腿的强健修长体型,十七岁的男孩子,其实还没完全长成,这两年他也一直在快速蹿高。也许是世代与不同种族混血的缘故,李家人的身材普遍都很高,照这样发育下去,这个次子最后达到自己和长子建成的身高应该没问题……

  李家人的相貌也都偏向“威武”一系,李世民眉目斜飞入鬓、英气尤重,本来就带着几分游牧民族般的剽悍,此刻再换上突厥装束,只怕这二千“突骑”中,除了阿史那大奈等“正宗突厥”,冒牌货里,就属这一个最是真假难辨了。

  二千人分几队离开马邑郡城,驰入无边无际的塞外漠北,李世民的心,立刻被那如冻玉般纯蓝无瑕的碧空,和碧空下绿波千里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占满。

  白云如轻烟飞絮,在蓝天中滚滚流过,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丘,如巨龙蜿蜒,一直没入天地相交处的草原尽头。清澈见底的湖泊,星罗棋布般点缀长草之间,一群群牧马牛羊,则在一顶顶帐篷周围流动,象是一把把珍珠撒落在碧绿的托盘里,又象墨色夜空中闪耀的璀璨群星。

  正是暮春初夏时节,草原上,平地是绿的,溪水是绿的,线条柔美的小丘也是绿的,到处翠色横流,有的坡上开满了一片片野花,姹紫嫣红,繁华似锦,云霞蒸腾,如梦如幻。星星点点散布在草原上的雪白帐篷升起了缕缕炊烟,纵马驰近,帐篷里就漾出奶酪的浓香。牧民们乘着骏马扬鞭放奔,远远的,飘来了他们的悠扬歌声: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驻马静听,年轻的李世民心中感慨万端。

  他曾经习学过先北朝历史,知道距今约八十年前,当统一的鲜卑王朝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之际,双方大军曾在西魏要塞玉璧城下殊死苦战。东魏丞相高欢手下兵马折损七万人,自身被围,军中一万多名重伤员全体拔刀自刎,以死激励高欢率军突围。

  就在突围时刻,面对数万西魏大军,高欢手下的敕勒族大将斛律金,向天引吭长歌这一曲《敕勒川》,高欢闻之哀感流涕,放声应和。军中无论是敕勒人、鲜卑人,还是羯人、匈奴人,都跟着斛律金纵情高歌,无不热血沸腾,怒发冲冠,甚至连西魏军中的胡人也为之动容号泣。最终,就在这慷慨雄浑的歌声指引下,高欢残军突围而出,回到了晋阳。

  天空蔚蓝高远,大地雄绿壮阔。这片沃土养育出的子民,怎么会成了中原人口中的凶残野兽?

  带着这个疑问,李家父子率部众,试探着以各种名义接近那些在此放牧的草原牧人。

  本来心下还是惴惴的,但牧人们投给这些陌生人的明朗笑脸,打消了他们的所有疑虑。

  北方牧民向来慷慨好客,从秦汉时的匈奴,到三国两晋时的羌羯、入主中原的鲜卑、南北朝的柔然,以至现今的突厥,这片大草原的主人,一直都是用新鲜的马奶和烧烤得喷香的羊肉来招待客人,以礼相待、倾其所有,民风之淳厚朴实千古绵延。

  与中原组织严密的农耕文明不同,草原上的牧人,居无定所,随时流动,各种族之间也只有划分粗疏的大致势力范围。现今突厥强大,牧民们对外往往都称自己是“突厥人”,但其实细分之下,这些“突厥人”里包括铁勒人、乌古斯人、伊吾人、契丹人、室韦人、党项人……而各部族与真正的“突厥阿史那王族”关系也亲疏不一,象这些此刻在此地放牧的敕勒族人,见了阿史那大奈,倒是忌惮远远多于亲近尊重。

  本来李渊是想让阿史那大奈扮成“前来打猎的特勤(将军)”,而自己父子假冒为他的部众的,这么一来倒是省了,直接含混地自称为“追逐水草而来的某某部落”就行。

  牧民们非常容易地相信了他们,指点给这支“部族”丰美水草、猎物,到后来,就连突厥狼军派出的侦察骑兵,都看不出这支“流荡部族”的真实底细。当着他们的面,李渊带“突骑”驰骋射猎,旁若无人,游牧部落又向来自由散漫,侦察骑兵看看也就算了,最多过来讨碗马奶喝,问几句“最近南边的汉猪有没有什么动静”,就打马回营。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白天里,赶着牛羊走马放牧、弯弓较射,黑夜里,燃起篝火烤羊肉、喝马奶酒,酒到酣处便放声高歌、翩翩起舞,最后往往醉倒在星空之下,以天幕为穹庐寝帐,以大地为软厚草毡……

  李世民的家族世代与鲜卑人通婚,他的身体里,流动着那曾经在草原上放马游牧的民族的血脉。一出塞外,晴空万里,纵马飞驰,忘我沉醉,自母亲逝去后一直郁积在他心头的悲痛凄楚,也渐渐被朗日清风荡涤干净。

  他甚至开始向阿史那大奈、刘文静等人学习突厥语,结果发现这种语言与中土自有的诸多方言差异极大,连与原先也在草原上游牧的鲜卑人语也是毫无关联(李家人都能讲一点鲜卑语,虽然这语言基本上没人用了)。更夸张的是,他发现阿史那大奈所讲的突厥语,和刘文静所讲的突厥语,都不尽相同……

  “我,西突厥,”阿史那大奈耐心地对李家二公子解释,“刘文静,*,一样,有,不一样,有,汉话,不一样,有……”

  “明白了。”李世民笑着点头,一扭脸问刘文静,“他说什么?”

  “……”

  “大奈的意思是,他是西突厥人,”刘文静笑够了,开始真正地解释,“西突厥的领地在大沙漠西端、极远处直至大海,与我大隋疆界并不接壤。与我大隋接壤的是*,所以,文静习学的也是*语。东西突厥语本出同源,只是口音稍有差异,并不影响相互沟通。”

  李世民这才算真正明白,但既然提到了东、西突厥,一直以来都压在他心头的一个问题,就抑制不住地蹦了出来:

  “大奈……你知道我们这次来训练‘突骑’,是为了对付*?你跟他们也算是出自同源,这样帮我们,没问题吗?”

  听他问得这么直接坦荡,坐在他身边的李渊不觉微吃一惊,瞪了儿子一眼——李世民暗笑着转头,只当没看见。

  阿史那大奈脸上果然也掠过一片阴翳,叹口气,回答:

  “*,很坏!抢我们,草原,牛羊,我们跟他们,打仗!”

  只这么简单解释一句,就算过了,年轻的突厥王族将军不愿意再提。更年轻的李家二郎心头疑惑可没解开,好奇心反而更旺——他给自己找的借口是:孙子有云,亲而离之,乱而取之,既然突厥是正在崛起的中原大敌,而他们内部又有分裂纷争,怎么能不好好了解、设法加以利用呢?

  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了解突厥大敌的机会,竟然会以那样一种形式来到。

  那时已是夏末,骄阳似火,“突骑”们都愿意中午躲在帐篷或阴影里乘凉,傍晚再出来放牧射猎。某个流霞满天的黄昏,李渊父子带些身边人纵马驰骋,正觉凉风满襟之际,忽听天上雁过留声,抬头一看,父子俩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节奏、速率,挽弓上箭,仰天劲射。

  嗖地一响,两支长箭并头齐发,初看倒也仍然保持整齐,但箭枝飞到半路,差距就显出来了——

  儿子射的那枝箭,一路破风,直插天上那队大雁的头雁肚腹,一箭毙命,那雁翻滚着从空中跌下,离马头不过十数步远。

  老子射的那一枝——毕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后劲儿已经不足,箭到中途就开始减速。虽然也射中了一只雁,但那大鸟仍挣扎着拍翅飞了一阵,才歪歪斜斜不支跌落,落地处几乎脱出了视野之外。

  欢声雷动中,李世民笑叫一声“我去拣”,控马追向那落雁。胯下“白蹄乌”倏忽即至,奔到死雁边,甚至不必下马,俯身一捞,拎住父亲箭上翠羽便沉甸甸提起来。

  也就是在提起雁后,他注意到了远处地平线上,那匹孤独踟蹰的老马。

  好奇地策马驰过去看,那老马不但不跑,反而抬起头迎着他长嘶,嘶声悲楚,眼中还含着泪水。

  一奔近,李世民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草地上俯卧着一个白发牧人,看样子已经奄奄一息。

  他跳下马,一面出声招呼自己人过来帮忙,一面跑过去查看情况。把那白发牧人一翻过来,看到他脸,李世民略感诧异——这是个西域胡人,不是经常在这一带放牧的诸部族。

  年纪应该已经很大了,满脸胡桃纹,须发皆白,连高棱骨上的眉毛都是白的,肤色则是惨白里透着灰,深深的眼窝里眼睑紧闭,大鼻孔一张一翕……

  听到他招呼,李渊等人都纵马赶来,下马围着看个究竟。其中阿史那大奈一见这老人,“咦”了一声,歪头辨认片刻,开口叫:

  “康利斯?”

  这老人被李世民等人一阵揉胸灌水,悠悠醒转,正好听到了阿史那大奈这一声招呼。睁开眼睛盯视突厥将军,也惊诧不已地叫:

  “特勤大奈?”

  ——原来是旧相识自己人,这就更好办了。

  救人回去的路上,阿史那大奈向李渊等简单说了这老人的来历:原来这康利斯曾是个穿梭来往于西域和中原之间的胡商,几十年前在突厥境内的一次战争中被俘,成了奴隶,后来又在东、西突厥之间辗转,约十年前到了西突厥“处罗可汗”帐下。据他自己说,他出生于大秦(罗马),少年起就跟家人一起行商,会讲大秦、波斯、大食(阿拉伯)、龟兹、高昌、突厥、汉等十几种语言,也因此,这个老奴隶被提拔到牙帐里,专任通译,阿史那大奈就是那时候认识他的。后来阿史那大奈这一支突厥贵族被排挤溃散,他跟处罗可汗一起入隋,奴隶们也大多被掠走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老康利斯。

  当晚,在“突骑”们燃起的帐篷火堆前,吞下了一只烤羊腿的老康利斯终于恢复元气,询问跟阿史那大奈在一起的这群人的来路后(李渊当然没对他完全说真话),也吞吞吐吐交代了自己的事——处罗可汗一族离乡之后,他被西突厥其他贵族掠去,不久前,在一场东西突厥的交战当中,他所在的部族大败,他跟其他奴隶从此又被抢到*亲王阿史那咄苾(又号颉利)帐下。颉利御下严酷,康利斯不堪忍受,找准机会逃了出来……

  “你是逃亡奴隶?”阿史那大奈拧起眉问,语气严厉。突厥人的奴隶制由来已久,对逃奴惩罚极严。

  老胡人胆怯地看看自己的前主人,不敢答话。刘文静此时插嘴,直接以突厥语问:

  “康利斯,你在东西突厥之间呆了几十年,又多近牙帐,对这两国都很了解,是吗?”

  康利斯点着白发苍苍的脑袋,出乎意料地,用口音生涩的汉语回答:

  “是,我了解。如果您能带我离开草原,我会告诉您我所知道的一切。”

  幽深眼窝里的蓝眼珠闪着狡黠的光——在乱世中摸爬滚打几十年又见多识广的老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些汉人想要的是什么?

  “我等又怎能确定你所知的事物有价值?”李渊不动声色地笑,“庇护逃奴可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你知道。”

  老奴隶长长叹一口气,低垂下白发苍苍的头颅:

  “我生于大秦(东罗马)帝国最后的光荣时代,行走过这世界上所有文明国度,了解各个不同的民族。突厥人是轻视老人的,象我这种年龄的奴隶,一般早就被他们杀掉,以免浪费食物。但我一直生存到了今天,这还不能证明我的价值吗,大人?”

  “那你先说说突厥人的来龙去脉如何?”李世民急不可待地插嘴。

  老康利斯看一眼阿史那大奈,见他虽然不是太高兴,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开讲:

  自从凶猛的匈奴人被汉帝国赶出漠北大草原之后,鲜卑人、柔然人先后成为草原的主人。而突厥人的先祖,在从西方高山大湖畔迁到草原上的数百年间,他们的主业是--给柔然人打铁的。

  打着打着,这一支人种逐渐强大,在西魏年间出现了两个杰出的兄弟首领,分别叫阿史那土门、阿史那室点密。

  阿史那土门和他的子孙科罗、木杆、佗钵等人经过几代努力,先是灭掉了自己先前的宗主柔然人,又南凌中原,建立后来的*帝国,逼得当时中原北朝的周、齐两国皇帝争相向他们进贡、乞和、求娶突厥公主为皇后。(最终这位突厥公主是嫁给了周武帝宇文邕--就是李渊妻窦夫人的舅舅!而幼年窦氏劝谏舅舅安抚其突厥妻子的事迹,也在北朝传扬甚广。)

  阿史那室点密那一系子孙,则在西方与波斯、大秦(东罗马)、大食(阿拉伯)等大国争雄,灭族无数,后来建立了西突厥帝国。

  不过,当时的东、西突厥还是一个统一的国度,大可汗是哥哥阿史那土门这一系的子孙,弟弟阿史那室点密那一系的西突厥可汗,在名义上臣服于东方大可汗的领导。所以,当时的突厥人疆域,是前所未有的广大:东到高句丽,西到雷翥海(今里海),北边囊括大漠,南与中原接壤,甚至连罽宾(今克什米尔)也在他们冶下。

  这种强盛势头,一直持续到中原的杨坚取周建隋、再统华夏--或者说得再早些,持续到一个策马扬弓的中原男人,出现在大草原上。

  “很奇怪,”老康利斯叹息,“这个中原男人,在突厥人里非常有名,连女人和孩子都知道他。在中原,他的名气倒没有那么大--不知道大人们听说过他吗?”

  “你指的是谁?”李渊问。

  “大隋的将军,长-孙-晟。”

  众人眼光齐刷刷集中到李世民脸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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